秋云放盒子的力道不小,再大一点力气就简直像是砸在罗汉榻上头了,这么大动静,方柔然自然也装不下去发呆了,只得缓缓伸手拿出盒子里的单子,草草看了看,而后便又缓缓的扶着罗汉榻起身,端端正正的跪下身子去行了大礼,依旧是嘶哑了声音说道:“方氏柔然在此遥谢陈老爷和太太添妆。”
这时候的续弦地位,确实是要低于原配一些,有些人家甚至是要续弦进门的时候要对前头原配执妾礼,也确实是要续弦将前头原配父母当做父母的。所以大多数人家续弦都是低娶,一般这续弦的人家也必是要比先头岳家低了至少一头,这添妆什么的,自然也是有做的十足的,也有是意思意思罢了的。而收了这添妆的人家,多数还要带自家女儿上门道谢一番才算是完事的。
可方柔然这个续弦却是少数的例外,知府千金的官家女对上皇商身份的商家女,确实也是差距大了些,陈家老爷也是为难,想了许久还是决定不要得罪方家,嫁妆竟是按着一般人家嫁女的标准更厚了三成去,更是自己主动提出来不需要上门道谢,随便意思意思的说一声儿也就罢了。
方柔然见着这样的嫁妆单子,心下先是唬了一跳,而后却是欢喜起来。方成和关夫人当然是不会舍得在她这个庶女身上花大钱置办嫁妆的,而今的世道,却又是常常拿嫁妆来论女子的高低。陈家这因示好而添厚了的嫁妆,恰恰是给多了方柔然一股在秦家立足稳当的助力,方柔然自然是欢喜的,因而在这对着虚空遥遥向陈家老爷太太行大礼的时节,确确实实是真心实意的心存谢意的。
秋云见方柔然跪得这般真心实意,不由得就甚是鄙夷的嘴角一撇,心中暗道:“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的庶女!太太说得没错,以后在秦家,说不准还得指望我这等伶俐人才是!这等小家子气的庶女,秦五爷看得上她才是奇事!”
芸娘却是没有在意秋云这皱鼻歪嘴的小动作,躲开一旁等得方柔然行礼毕,便伸手将方柔然扶了起来,低声道:“三姑娘有心!芸娘会禀告五爷,五爷也自会转告陈家老爷三姑娘的致谢之心。三姑娘放心!”
方柔然再一次听到芸娘说的“放心”二字,才刚压下去的那股酸涩又重新涌上喉头,低头又忍耐了一会儿,这才对芸娘说道:“芸娘姐姐也替我向五爷致谢,就说柔然麻烦五爷了,如今暂且不能亲自向五爷道谢,他日必定好好答谢五爷才是!”
芸娘也是聪明人,即刻会意点头道:“三姑娘的话,我必定全都禀告五爷。”说着用眼角余光扫一扫一旁已经是将鄙夷和不耐烦都摆到了明面上的秋云,识相的顺便说了告辞的话,“既如此,芸娘也不打扰三姑娘了,五爷也是在家等芸娘家去回话,芸娘这就先告退了。”说着就去看秋云。
秋云当然也是不想和木头人方柔然呆在一个房子里头的,芸娘一看向她,她即刻就顺水推舟的笑眯眯道:“我替三姑娘送芸娘姐姐。”说着就径自先领头往房门走去。
再向方柔然微微点头致意后,芸娘也跟着秋云后头出了门。
等得脚步声远去,这房子里又剩下她自己独自一人后,方柔然压抑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是再也按捺不住,争先恐后的都从眼眶边缘跳了出来,纷纷落在方柔然掩面的双手和衣服前襟上……
方柔然低低的不敢让院子里一直守着的婆子们听见的呜咽哭声里头,除了这些天来压抑得厉害的担心和恐惧,其实更多的是一种安心,一种释然。自青杏被婆子们从她房里押走那一刻开始,方柔然就一直提心吊胆的等着,这七天来,她连睡觉都不曾睡踏实过一刻钟!梦里不是她在无边无际的荒野里奔跑呼嚎着寻找青杏,就是青杏那日被抓走的情形一遍遍的重复回放。
从前在仆妇们那儿听来的什么人牙子怎么折腾手里的丫头啊,那家主母善妒把小妾或是丫头打一顿买去烟花之地啊,那家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丫头原来已经被卖了好几家啊……这些诸如此类的闲磕牙的话,偏偏就那样的从记忆深处不请自来,方柔然每每想到青杏落在人牙子手里的情形,即时就是满背的冷汗。
即便是将希望全都寄托在秦谦这磐石身上,方柔然也是不敢放心的,直到今日,芸娘来了,再三的说着让她“放心”,方柔然才终于是觉得雨过天晴,整个天空都亮了!以前让她嫁作商人妇,她当然是非常抗拒的,可如今她才发现,当真正有事情发生的时候,什么知府千金,什么官家女的头衔都是一点儿没用的,正是那个即将成为她夫君的皇商才能当成她的依靠……
方柔然已经不再抗拒这原本她不愿意的婚事了,她一个纤弱的未出阁女儿家,就像是那天上摇摇摆摆的风筝,看似身份颇高的在一般人头上飞翔,其实脚底下却是被绑了绳索被别人控制着,由不得她飞远,更由不得她自己选择飞往何方。
嫁人其实也不算是太坏的事情,不是吗?起码现在看来,她嫁了去秦家之后,暂时是上头没有长辈压制着,只要秦谦能给予她一个正室太太的尊重,后院里头她便是能支配自己命运的当家主母,即便只是个商人妇,她也再不需要把牵绊自己的绳子交予他人操纵了!
方柔然想到这儿,不仅是把泪水都收回了眼眶,而且眼中的脆弱也渐渐的被另一种唤作希望的光芒所替代了,借由婚姻而离开方府,也许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可怕,以后到了秦府,也许并不是就此沦落,而是另一种新生活的开始!新的生活,难道不是在某种层面上来说,就代表着能有新的希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