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吃了一顿午饭,那是个工作日,丘杉日程很满,没来得及和父亲多聊几句两人就道了别。父亲旅居多年,对于分散看得很开,因此并不惋惜,很快离开。
上次分别在冬天,下一次不知道是什么季节。
正想着,丘杉听见邢博恩略带疑问的声音:“你父亲染过发吗?”
丘杉回过神,答道:“最近染了,奶奶灰。”
邢博恩愣了下,像是没想到丘杉的父亲这么时髦,但是很快她神色郑重起来,语气却带着犹豫:“我可能……我在那边见到一个人,和你父亲有点像,灰色头发。”
丘杉眼睛微微睁大。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我去问一问。”邢博恩说着就站起来。
丘杉立刻回答:“丘皮卡。”
“嗯?”
邢博恩没能掩饰住自己脸上的错愕。
丘杉的表情也很难以言喻,解释道:“我父亲,是在,皮卡车上,怀上的。”
邢博恩再次以为自己听错了,继续发愣,一下子没那么急迫了,确认道:“不是在皮卡车上出生的吗?”
“不是。怀上的。”
“……哦。”邢博恩强作淡定,还点了点头,不欲表现出对长辈不敬,“你在这等等。”
她知道丘杉肯定比她更急切,不再耽误时间,拿着照片就跑了出去。
丘杉看着重新关上的门,竟有些茫然。
可能找到父亲了,父亲半死不活的,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好消息?
在茫然与紧张交杂的情绪中丘杉静坐床边,什么都没有去想。她没有坐太久,当邢博恩气喘吁吁跑回来的时候,时间只过去了不到十分钟。
她立刻站了起来,看着面前弯腰扶膝盖喘气的邢博恩,等着那个答案。
负四层深深潜伏在地下,尽管这里有许多先进的机器保证了空气的干净与流通,将温湿严格控制在适宜的范围,但是来自地底的阴冷气息却是机器抽不走的。邢博恩跑得太着急,因为突然运动和兴奋的心情后背出了一层薄汗,在阴冷气息的刺激下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然后她朝丘杉点了下头。
啊,爸爸找到了,丘杉有些平静地想道。
过了会儿,邢博恩呼吸平稳了,坐在床边向丘杉介绍其父亲丘皮卡的现况。
那边目前只暴露出造好的一部分,从这一部分来看,整个负四层的面积令人咋舌。窄小的隔离房间连成一排排,有通道可以从一排头走到排尾。这些小隔离间墙壁厚实,铁门坚固,因为里面的人不需要进食,门上干脆连送饭口都没有,只有一道铁窗。说好听点这里像监狱,说直白点这里就是实验动物房。
房间号与里面实验对象编号相对应。除去实验对象二号单独住在一号房,往后面都是两人一间。二号是最早被押送到负四层的那个年轻女性活丧尸,由于持续表现出攻击性,大家对于将她单独放置的决定都没有意见。
丘杉的父亲丘皮卡在二十四号房,编号四十七,比丘杉更早到负四层。
邢博恩道:“他知道你的名字、年龄、身高和工作城市,我对比了他与照片里你父亲的外貌——是同一个人。”
丘杉问:“他能,说话?”
邢博恩有些遗憾地摇头:“他通过手势动作告诉我的。”
丘杉点了点头,想了一会儿,又问:“受伤严重吗?”
这次邢博恩的头摇得比较轻松,回答:“腰部和背部受伤,不严重。”
丘杉又点了点头。
如果她可以和父亲见面,邢博恩会主动告诉她,既然邢博恩没说,那就证明规定不允许。
正这样想着,就听邢博恩说:“我对管理员提出了见面请求,但是因为情况特殊,还需要两边协商,你再等等,我会尽量帮你争取。”
丘杉真心实意看着邢博恩眼睛说:“谢谢。”
邢博恩怔了怔,似乎对这句道谢没有心理准备,被迫对上了丘杉的眼睛。
从丘杉的眼睛里她看到了喜悦,略寡淡的喜悦。她忽然想起当她确认之后告诉丘皮卡这件事时,丘皮卡的眼神也是这样,仅仅是喜悦,而不是狂喜。非常冷静,非常清醒。这对父女在性格上惊人地相似。
邢博恩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管得太多了,作为一个旁人,她比两个当事人都要激动,这个发现让她有些不自在。
“不客气,我……”她原本想说我是你的第一负责人,但是话没出口她就发现这句话可真是太虚假,顿了顿,她说,“我是你的朋友。”
邢博恩竭力让自己不去回想那个冰凉的吻。
丘杉没有质疑这个说法。她明白邢博恩不愿提起那个亲吻,于是她照顾着邢博恩的情绪。虽然两个人心里都清楚一件事:当时邢博恩没有反抗。
“你的本子,再看看?”丘杉提出建议。
“好。”邢博恩顺势答应。
“在这里看?”丘杉又进一步。
“……好。”
邢博恩从外面取来实验记录本,回来发现丘杉又往白枕头那边挪了一点,手里拿着兔子在捏。邢博恩坐下来,翻开记录本逐字查看。
她对自己的操作有百分之百的信心,这次实验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她不认为是她制作解药时的失误导致的,但是翻看这些熟悉的内容能令她心情平静下来,缓和面对丘杉时不由自主的紧张感。
半小时后,丘杉也看出来了,邢博恩没有从记录本里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只是在反复看着相同的内容。
邢博恩实验失败回来的时候是凌晨,出去一次又回来,现在已经将近四点钟。
这个时间,外面的天色应该泛着灰白了。丘杉看向邢博恩的双眼。邢博恩眼睛里有显而易见的疲累,眼球表面有几丝红色的血丝,这是熬夜的结果。负四层没有阳光,因此不分昼夜,实验区域的灯光不会强行熄灭,满足一部分人通宵达旦赶进度的需求。生活在这样的地方,生物钟很容易被打乱,只有作息要求异常严苛的人才能维持原本的睡眠时间段。
邢博恩曾经也有一份非常细致的作息表,坚持了很多年。丧尸爆发之后起初她一个人上路,不敢闭眼,从天黑走到天亮,直到遇见丘杉那一晚她才在车里沉沉地睡了一觉,恢复了元气。再之后,第二晚她吃了丘杉煮的方便面,睡在拆迁楼的床上,一夜好眠;第三晚她受伤昏迷,虽然极度疼痛,但因为疼痛麻痹了意识,那次也勉强称得上一个好觉。
第四晚她与丘杉分开。
之后她开始失眠。
真正算起她的生物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乱的,应该从这里算。
邢博恩感觉到眼睛有点干涩,阅读本子上的字时,大脑的反应处理也变得很迟钝,翻页的间隔越来越长。这是身体通知大脑该休息了的信号。她又翻过一页,没有理会这些信号。这种大脑强行持续亢奋的感觉她很熟悉,即使她现在去手术台上躺着,她也根本不可能睡着。
“困?”
“还好。”
“睡吧。”丘杉慢慢地说,“明天醒了再看。”
丘杉的语气带着关切,这是一条再正常不过的合情合理的建议。脑海中的一个声音告诉邢博恩,她应该听从这条建议,那个声音来自于她仅存的理智,而这点理智正在分崩离析。
“我听说长期失眠很痛苦。”手里翻开的这一页邢博恩只看到一半,她不打算强迫自己看下去,她的眼睛很累,拒绝接收纸上的文字信息,但是视线还在纸上,没有移开。
“我等了你一个月。丘杉,整整一个月。”邢博恩的声音还是平时的语调,音量也并没有提高,但丘杉清楚听出了她压在每一个字里的怒气。
丘杉有点发懵,搞不清状况。
“你不用睡觉,你痛苦吗?”纸上的黑字渐渐浮起来了,晃得眼花,邢博恩的视线向前延伸,落在地面上。
“不。”
丘杉自从变成这样,再也没有感觉过困。除了分开当晚体力流失昏过去的时候,那种感觉说来有点类似于困倦,但其实更接近濒死的脱力感。
“我很痛苦。”邢博恩语气没有什么起伏,说着,“我没有经历过这么持久的失眠,晚上房间里不敢有一点亮光,闭着眼睛躺了几个小时还睡不着,头疼得像要炸开。睡着了也不安稳,梦到你被人类杀了就会惊醒,小腿经常抽筋,疼得浑身冒汗。白天,情绪总在崩溃的边缘,为了不被别人质疑能力,留在最好的实验室,我不能表现出来,要集中注意,实验一点都不能出错。实验室里的这张手术台,根本不舒服,醒过来我全身都在酸痛,可是这一晚,是我们分开之后我睡得最安稳的一次。”
丘杉隐约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邢博恩抬起眼睛看着她:“丘杉。这一个月,你在干什么?!”
厚厚的实验记录本被横甩出去,重重撞上玻璃,发出一声闷响,又“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哗啦啦翻了几页。邢博恩的眼神凶狠而锋利,一如丘杉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