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一样的“阴沉”。
在这顿吃得极其不自在的饭后,她妈问她“觉着这个哥哥怎么样”,她一听是“哥哥”,就说“挺好的”……如果他不是老看她的话。
就这一句“挺好的”,她就被嫁给了他,那堂数学课也成了她最后一课。
她想不通爸妈为什么就急着要把自己“卖”掉,这样一个男人,才见一面就成了她的未婚夫,她怎么可能对他有好感?所以第二次进城买衣服和首饰时,她满心的不情愿。
再然后就是结婚当天,她穿着红衣服,画着与实际年龄不符的浓妆,跟着他一桌一桌的给亲朋好友敬酒。她甚至连他碰一下手都不乐意。
他们的夫妻之实是婚后一年才有的,刚开始连与他同.床她都抗拒,被子要分开盖,他也还算尊重她。后来,她满了二十岁以后,自己也死心了,认命了,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就稀里糊涂的发生了。
当然,她是害怕的,因为害怕他这个人,连带着也害怕在一起。
现在想来颇为后悔,她应该多点耐心,不要总是拒绝的,只有沟通过才知道两个人适不适合。结果,就现在,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前夫是什么脾气,完全不知道他喜好,连话都没好好说过几句,他就没了。
以后,孩子问起来,他们的爸爸是什么样的人,她怎么回答?除了一个“好人”,他还是什么人?
越想越觉着对不住孩子。
随着肚子越来越大,这种自责越发折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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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唐丰年这头,七月十五号早上八点发车,正赶上大学生放暑假,坐票全卖光了,又舍不得买卧铺票,硬生生在拥挤不堪的过道上熬了三十九个小时,经了大半个中国,八九个省份,终于在十七号早上七点多到了云城。
云城是云岭省省城,以前没来过只觉着怕是繁华得不得了,自从去了深市,见过世面,反倒觉着也只不过是个不怎么大的内陆高原省会了。
当然,即使是内陆高原城市,但比宣城县,比太平乡,比大平地那又是天上地下了。
他算了一下,云城到宣城县的汽车一天发两趟,早十点发车的话下午五点钟到,如果是中午十二点发车的话,晚上七点到。他买了十二点的票,那样的话他走回大平地刚好是半夜,没人会看见。
剩下这几个小时,正好去街上逛逛,给未来的孩子买了辆小脚踏车,买了才反应过来有两个孩子呢,一辆怕不够。想要再买一辆,又怕万一生的是姑娘,跟她妈妈一样文静秀气,不喜欢怎么办?
小姑娘喜欢什么呢?
他也不知道。
唐丰莲和唐丰菊都比他大得多,他能记事时她们已经出嫁了,小妹丰梅又比他小太多,他也没注意她喜欢过什么。至于比他大两岁的三姐,他也没啥印象了,只记得她喜欢每天放学路上吹口琴。
好吧,那就买口琴吧。
以前没孩子时他从不会多看一眼卖衣服的地方,更不会看那些卖小孩子衣服的。现在嘛,他的孩子肯定要穿得漂漂亮亮,精精神神才行!
“刚出生的孩子穿什么衣服?”
店主笑起来:“哎呀大兄弟,刚出生的孩子不能穿外面买的衣服,要大人穿过的布料才行,那样的柔软,还吉利!”
快三十岁的大男人了,脸色一红,他是真不知道。
“那……两个月总能穿了吧?”
这店主真是个良心店主:“算了算了,你懂啥,让你媳妇来买。”
对啊,媳妇!他还没给媳妇买过衣服呢!正好店里进来一对小夫妻,挺着大肚子的女人说要买孕妇装,店主拿出一件宽宽大大的衣服来。
原来,世上还是“孕妇装”这种东西啊。
“怀了五个月的双胞胎能穿得下吗?”唐丰年自豪的问出口。
“穿得了穿得了!放心,能穿到生产前呢,我们家的衣服够宽!”少不了又说几句双胞胎福气好的恭维话来。
于是,唐丰年开开心心的买了两件孕妇装,一辆小脚踏车和一把口琴,外加一堆吃吃喝喝的。糙汉子也不讲究,跟店家要了个红红绿绿格子花纹的编织袋……乱七八糟全塞一袋了。
他这副打扮和行头,倒是愈发像刚从外省打工回来的。在汽车站遇到不少穿水晶凉鞋的中年妇女问他“大兄弟住店不住”,语气带着种隐隐的兴奋与暧昧。
他都目不斜视摇了摇头。
宣城县在距离省城四百多公里的大山深处,长途汽车要先跑两个小时的高速公路,再转一个多小时的省道,剩下三个小时全在山沟沟里弯弯绕绕的盘旋——典型的盘山公路,直线距离没多远,爬坡却要爬好久好久。
唐丰年从来没觉得时间如此难捱过。
他在深市上车前买的十个大饼已经吃完了,七月份的火车,吃到最后一个已经馊了,怕吃坏肚子还得花钱看病,他不敢再吃就扔了。下了火车忙着买票买东西,也没顾上吃东西,现在可是饥肠辘辘了。
外加火车上鱼龙混杂,为了护住胸口的一千块钱,他眼都不敢眨一下,现在山路十八弯的绕,他禁不住就睡着了。
等醒来时,车子已经快到县城了,外面太阳还没落山。
他赶紧一摸胸口,钱还在。
松了一口气后,赶紧收拾好编织袋,按捺住越来越激动的心情,也不敢在人前露面,县城可以说是季老板的天下了,只敢在车站侧面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枯坐——等天黑。
天一黑,他赶紧挎上编织袋,又去高价打了辆拖拉机,趁着夜色回了太平乡,再从乡里走山路回大平地。
天早已经黑透了,山里气候还有些凉,他却热得满头大汗,这感觉,紧张!刺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媳妇和爹妈了,丰梅高考结束了也该在家的……嗯,这三个月的东躲西藏提心吊胆都值了!
他在走了无数遍的山路上笑起来。
这才是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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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半小时后,唐家二老看着院门口站着的男人,“哇”一声就哭出来。
隔壁的狗立马就吠起来。
唐丰年赶紧拉住他妈:“妈,别出声,不能让人知道我回来了。”
每天都挂在嘴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的儿子,突然间一声不吭就出现在他们眼前了,两个老人激动得又哭又笑,但都忍着不敢出声,赶紧拉了他进堂屋,把门从里头关好了。
“丰年,我的丰年,来,我看看,是不是妈眼花了……”老太太说着又哭起来。
唐丰年愧疚不已,低着头任老人看,还配合的动动手脚,表示他好端端的四肢俱全呢。
老人家见他果真好好的,“瘦了瘦了”的念叨,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松下来却又恼怒起来,拉着他“啪啪啪”的打了十几下。罗翠珍是真下了力气打的,边打边压低了声音骂:“你个小短命鬼,你好狠的心,瞒了我们……差点被你吓死!再不回来就要给你爹妈收尸了!”
唐丰年低着头任打任骂,那么大的事故,他还能有机会活着被他妈打,真是老天爷的恩赐了!那个梦绝对是上天对他的厚爱。
“爸,妈,对不住,是我不对,当时只顾着跑了,没想到先给你们通个气儿,害你们难过……”他现在想来也鄙视当时的自己,确实是欠考虑了。
老太太可不会轻易“饶”过他,又继续捶了他几拳,骂“小短命鬼,你爹妈劝你的,你媳妇和……”
“行了行了,你也别打他了。丰年等着,我去给你下面条。”他们家情况与别家反过来,罗翠珍脾气火爆,动辄打骂孩子,唐德旺反倒是个不爱打孩子的。
丰年“诶”的应了声,他实在是太饿了。
老头子刚到厨房里,就听见大门被拍响,吓得手里的火柴都掉了。这时候,丰年前脚刚进门,后脚就有人来……不会是派出所来抓人的吧?!
他赶紧“老婆子”的大喊一声,屋内母子俩也被吓到。老太太推着儿子赶紧躲楼上去,楼上后窗有架简易的木楼梯,如果情况不对,让他赶紧顺着梯子爬下去,能跑多远跑多远!
“德旺叔在厨房吗?”唐家的厨房就在大门旁,外面的人听到他说话,才这么问。
唐德旺一听是隔壁建华的声音,这才松了口气,将大门打开条缝,见只他一个人,身后也没人跟着,知道不是警察,松了口气。
“叔怎么了?在隔壁听见这边有声音,我爸让来看看。”唐家只剩两个留守老人,他们这些左邻右舍的青壮年就格外留意些,村里二流子好几个呢。
老人笑道:“没事没事,是你婶子,又梦见你丰年兄弟了,你也知道……”
李建华了解的叹口气,又往堂屋伸头看了看,安慰道:“叔婶也别胡思乱想了,总会过去的,大的看不了,那就看看小的,将来两个孙子够你们淘的。我家那个,才十岁不到,你看看,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刚才不写作业又被揍了一顿,鬼哭狼嚎……”
他劝慰了几句,唐德旺配合了几句,也就走了。
夜深人静的山村,唐丰年在楼上听得清清楚楚,心想,他的孩子他以后可舍不得揍,疼都还来不及呢……还有孩儿他妈,隔壁都听见说话声了,她在家居然没听见,肯定正睡得香吧?
等下了楼,也不急着回房看她,怕吵醒她,想先等面吃了洗刷得干干净净再回房。
嗯,她就爱干净,他这一身风尘仆仆的,火车和汽车上不知道沾了多少脏东西,她闻见又要不开心了。
有一次他喝了点酒,嘴里哈出来的全是酒气,她都不给他上床,硬丢了一床铺盖让他睡地下。他们家的泥土地可不是好睡的,睡到半夜有蟑螂来脸上爬呢。他捉了爬得正欢的蟑螂,拿着去问她:“你看,地上有蟑螂,能让我上床睡吗?”
还故意把张牙舞爪的小虫子往她跟前送。
他以为像她这么娇滴滴的小姑娘,肯定是会害怕的。
哪知道她只冷冷一笑,夺过那蟑螂丢地下,穿着鞋“啪”一脚踩了……额,现在想起她那句“唐丰年你胆子怎么这么小”,只觉着又好笑又幸福。
本来以为是个小娇妻,哪知却是……嗯,是啥他也说不上来,反正不是表面那样就对了。
她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性格呢?他真是期待。
“丰年,快别傻愣了,赶紧来吃面。”老太太递上满满一洋瓷大碗的面条,赶时间,怕他饿,两老口只炒了半碗腊肉,连鸡蛋都没煎几个。
“赶紧吃,鸡蛋明天再煎,你媳妇吃剩的还有半篓呢。”
唐丰年吃得欢快极了,他就喜欢吃鸡蛋,煮的蒸的煎的炸的,这仨月在外头也没舍得吃,现在光听听就咽口水了。
她媳妇也爱吃就好,以后跟媳妇一起吃才有意思呢。
等吃完面条,把半碗腊肉全吃光了,满足得打了个饱嗝,他才恋恋不舍的歇下筷子。虽然心内是恨不得赶紧回房的,但见父母眼巴巴的望着自己,泪水涟涟,他也不好立马回去,陪着两个老人说起话来。
知道父母能保守住秘密,不忍他们再担心,索性一字不落把那天“矿.难”的事全说了。
“祖宗保佑,祖宗保佑,真是老天要留咱们老唐家一条活路啊,还好你们跑出来了。”老太太扶着闷闷的心口叹息。
唐德旺也松了口气,问道:“那他们另外两人呢?也跟着你去深市了?”
唐丰年点点头,不是他们跟着他去,是他跟着他们去才对。林友贵说他们村有人在那边,工资高得很,男的在工地一天好几块呢,女的更不得了,一个月就是好几百。
当然,后来他也知道了,好几百的工资可不是工地干苦力能挣到的。
“那你们仨也是一起回来的?”
唐丰年摇摇头,他们早已乐不思蜀了,他不一样。
“那回来就不走了吧,儿子?”老太太这句问得小心翼翼。
唐丰年沉默着不出声,不是不愿回答,而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自己都没想好,这心里七上八下的……警察那边都还好说,大不了想办法重新办个户口,关键是季老板跟前……
“爸妈,你们知道矿上怎么样了吗?”
他们不怎么出门,还真不知道,只能摇摇头。
唐丰年只希望云喜煤矿不要被他们连累了,不然……季老板十几岁就出门闯荡,白道黑.道都混得开的人……他要是赤条条光棍汉他肯定不怕,但他现在已经上有老下有小了。
唐德旺“吧唧”了一口旱烟,沉声道:“赔偿金打了三万六,咱们什么时候还回去?”没说存折在他媳妇那儿。
“爸妈放心,钱我肯定会还回去的。我现在在外头能挣到钱,肯定会一分不少还给他。”说着又从怀里掏出那卷成个紫蓝色的小卷筒来。
老太太接过去,打开见是五张百元大钞,这可是五百块钱呢!忙惊道:“这是哪儿来的?儿子咱们违法乱纪的事可不能做啊!”
唐丰年神情一顿,其实这只是一半呢,她妈就怀疑他做什么坏事了,那要是知道其实有一千……还不得当他是去杀人放火了?
“这是我这三个月挣的,你们收起来开销吧,身体不好也去医院看看,家里该买的该吃的都别省。”
老太太相信儿子的品性,放下心来,又把钱全推回去:“拿给你媳妇吧,咱们老了花不了什么钱,她现在怀着孩子,想吃啥也能买点。”最主要是安她的心。
唐丰年不接那钱,他怀里还有另外五张呢,那才是补贴她的。大平地不成文的习俗,只要老人还在世,一家大小的钱财都在老人手里捏着,他以前每个月交工资都习惯了。
反正他们家独儿子,他们怎么省怎么花以后还是他们年轻人的。至于他媳妇,他知道她不喜欢管钱,他就每个月补贴她几十块零花就行了。
想到媳妇儿,他一秒钟也等不得了,赶紧把钱塞他妈手里,去院里打了半盆冷水,稀里哗啦认认真真,连脚指头都不放过的搓了个澡,见果然搓出一身泥来,又赶紧换了盆水,再打了一道香皂。
唐家老两口在屋里听见水声,又听见瓢盆碰撞的响声,知道他有点急了,先是一愣,而后又突然捂着嘴笑起来。
等他全身洗白白了,这才屁颠屁颠往隔壁小两口的新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