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阿舅,还要走多远啊?”
怀里的小脸蛋被草原上的溯风吹得红扑扑的。
孩子仰起头,有些畏惧的看着身材高大的将领。
将军骑在马上,孩子就在他的怀里。
十岁的孩童身量已经长开。
但是在马上大将怀里,仍然如稚童一般。
实在因为领兵将军,身材太过高大。
犹如一座巨山一般,给人巍峨雄浑之感。
四周牧草如巨浪般飞掠。
然而黑色的龙子奔跑起来,如履平地,平稳异常。
十余岁的小李旦有些敬畏,也有些依赖的仰视苏大为。
阿舅脸上,却并无一般将领的肃杀凶戾之气。
有的只是平和之色。
“旦儿累了吗?已经过了酒泉,到了安西大都护的地界,等到了安西四镇,我们就可以休息了。”
苏大为向着怀里的李旦温和道。
他所率领的唐军急行了四个月才到陇右地界。
到了陇右时,与早已待命的三万余胡骑汇合。
这些胡骑的成份复杂。
有吐蕃人,有吐谷浑人,有羌人,也有突厥人。
加入了这些胡骑之后,大军才有了一些样子。
继续前进的路上,不断有胡骑加入进来。
如涓涓细流汇入大海。
渐渐的,苏大为手下的兵力,扩张到了八万余人。
而他的核心唐军,一共只有七千。
几乎是统治了十倍于己的胡人仆从军。
唐军历来有征召胡人仆从参战的习惯。
但从未有过,以一驭十的情况。
苏大为偏偏这么做了。
固然是他对自己有极大的信心。
但何偿不是大唐的兵力已经捉襟见肘,虚弱到了极点。
身边的副将安文生,向苏大为投来目光,小声传音道:“阿弥,队伍越来越大,那些胡人若是看破我军虚实……”
“不怕。”
苏大为淡淡的道:“有我在,翻不起浪来。”
言语中,仍然充满强大自信。
安文生却在一旁微微叹气。
大食人,不好对付啊。
沿路上,已经不断接到军情。
大食军已经攻入西域,而且不是之前的四万,乃是十三万大军。
再加上叛乱的西突厥人,还有葛尼禄人,吐蕃人,突骑施人乃至西域胡人。
兵力超过二十万。
大食人的前锋已经深入到安西四镇。
后面的部队,还远远望不到尽头。
据说队伍从四镇,一直蔓延到吐火罗。
如此大军,如今的大唐是凑不出来了。
上一次唐军动员二十万人,还要追到高宗朝征高句丽的时候。
哪怕是征吐蕃。
唐军也只动员十万上下兵力。
而如今,更是连五万人都难以凑齐。
而一但被仆从胡人觑破大唐虚实。
这些畏威而不怀德的狼崽子,只怕第一个会反噬主人。
“阿弥,如今四镇只怕……有些凶险。”
在苏大为左手的骑将,乃大唐将军阿史那道真。
也是苏大为的生死兄弟。
阿史那道真乃突厥黄金家族。
从永徽年间,与苏大为一起征西突厥打下的情谊。
中间几经沉浮。
双方的友谊却越发深厚了。
他有着突厥人白皙英俊的脸庞。
五官轮廓立体,双眸灰蓝而深邃。
骑在战马背上,身体随着狂奔的战马起伏如浪。
披着明光铠的腰杆,却始终如标杆般挺直,充满英武之感。
亦有胡人独有的野性与狼性。
天然蜷曲的头发,从头盔下遮掩不住的伸张开。
对于阿史那道真的话,苏大为却是沉默不语。
他收到的情报,已经是一个月前。
据说大食人的前锋已经攻向安西四镇。
现在情况如何,犹未可知。
但以大食人的军力。
安西四镇那四个城池,每座城只能容纳一个折冲府的兵力。
只有大都护府的兵力才多一点,有数千人。
哪怕有城池之利,这点兵力,对上大食人,也是死路一条。
胡人哪怕一人一口唾沫,也足以将四镇淹没。
何况还有陌生的大食人。
现在四镇还存在吗?
安西大都护裴行俭,还安好吗?
一想到这里,唐军中自安文生到阿史那道真,人人心急如焚。
在场诸将,包括苏大为在内,还从未跟大食人交过手。
不清楚这大食人的战术战法,武器配置,战力如何。
但从大食人能吞并波斯,四面扩张来看。
这个对手,很强。
除了安文生和阿史那道真。
此次苏大为手下,没有那些用惯了的唐军将领。
娄师德、王孝杰、黑齿常之、程务挺等人都去了东面。
去应付来自辽东的压力。
以致于苏大为迫不得已,大量起用新人将领。
除了安文生和阿史那道真。
他还征召阿史那延,阿史那顺等突厥将领。
俱为阿史那道真的亲族。
还征调程处嗣、尉迟宝琳入伍。
另外还有萧嗣业之子萧规。
李勣之孙李敬业,李敬宗。
此外还有高大龙、高大虎、南九郎、周良。
以及家奴高舍鸡等人。
可以说,这次的征西大军,几乎就是把苏大为那点关系和家底都掏空。
勉强才算完成了核心军队的构架。
唐军上两次在西域的失败,几乎将中下层将领一扫而空。
将领虽然配上了。
但大部份都是缺乏作战经验,拱卫京城的勋贵武官。
像程家和尉迟家名头虽响。
但真上阵战,这些二代们究竟有几分父辈的实力,仍让人存疑。
就连安文生也对此行,有些惴惴不安。
他是跟惯了苏大为的老将。
这一路看着苏大为成长,颇为感概。
虽然从征西突厥那年开始,苏大为就惯用征服异族,以为仆从的战法。
但从未有一次,感觉有这般凶险。
回望身后,那护着中军的大军,都是衣甲各异,旗号各异,五花八门,多达十几个部族。
而每个部族中按着头领,又分裂成数十支队伍。
看上去简直散装到不能更散装。
这样一支东拚西凑的队伍,真能应付西域局面?
隆隆隆~~
前方有烟尘扬起。
阿史那道真口里发出呼哨。
属于突厥人的精骑自大军中飞驰而出,去往前方打探。
前锋大军,开始减慢速度。
准备应付突发局面。
龙子打了个响鼻,发出一声闷吼。
似是对减慢速度十分不满。
这一路上,它都在极力控制速度,否则早把大军抛在身后。
现在还得更慢。
这让身为诡异的它,十分不满。
四蹄重重砸着地面,发出巨响。
苏大为伸掌轻拍着龙子的脑袋安慰道:“龙子,稍安勿躁,待遇到敌人,有你大展神威的时候。”
李旦在苏大为怀里,睁大圆溜溜的眼睛,好奇的看着身下的黑丑巨马,果然安静了下来。
心下啧啧称奇。
这一路上,二兄李贤似乎十分害怕阿舅。
而且也厌恶这次随军。
一直钻在马车里,不肯出面。
三兄李显要好一些。
出来过几次。
勉强随着阿舅去巡视军中。
令那些唐军士卒感动得一塌糊涂。
不过每次回来,三兄总是叫苦连天,说被风沙吹得脸皮都快脱了。
最后也缩在车里不肯出来。
只有自己因年纪小,特别得阿舅喜爱。
央阿舅带自己骑马,阿舅也同意。
还让自己与他共乘一骑。
这黑丑战马名龙子,看起来像是异种。
登山涉水,如履平地。
阿舅的坐骑肯让自己骑,是不是阿舅特别在意自己?
将来大兄那个位置,阿舅是否也会支持自己……
李旦的小脑袋不觉想得有点多。
“报~~”
几个小黑点风驰电掣般奔回。
战马犹在奔腾,马上的骑士已经稳如标枪一般,踩着马蹬立起,叉手大声道:“将军,有紧急军情回报。”
“讲。”
阿史那道真早已跑到队伍前面,骑在马背上大声喝道。
“大食人已经攻下四镇之疏勒、焉耆。”
阿史那道真心中一震。
急问:“大都护呢?”
“我们的人还未联络上大都护府的人。”
斥候回报道:“前面有一些从四镇来的胡人溃军,据他们说是被大都护征召的仆从,被大食人给打散了。”
安西四镇分别为四城,乃是龟兹、焉耆、疏勒、于阗。
在后世新疆境内。
其中龟兹城也是大都护府行所所在。
阿史那道真听到斥候回报,不由脸色微变。
裴行俭征召的仆从胡族被大食人打败了,那意味着,大都护也危险了。
大唐在西域的大都护府,只有兵力五千余人。
大部份作战,都是征召胡人。
若是胡人战败,仅凭裴行俭手中那点兵力,还要分散各城戎守。
情况不堪设想。
阿史那道真大声喝道:“那些胡人仆从,带两个能说话的过来,本将亲自问讯。”
“喏!”
斥候马上抱拳,飞速回奔。
过不得片刻,便领了几个胡人将领过来。
这些人头上包扎着伤口,血水从缠头的绷带渗出。
有的只剩下一只眼睛。
还有的身上犹自插着半截断箭。
一见阿史那道真,便发出哭天抢地的哭喊声:“将军,将军,还记得在下吗?昔年将军征西突厥,我曾在将军麾下效力,我是木沫族人头领。”
阿史那道真低喝一声:“不许哭,休乱我军心!”
被他喝住的胡人,顿时一凛。
忙胡乱在脸上抹了几下。
“安西都护府究竟如何了?”
“回将军,大食人的军队,已经攻陷了疏勒和焉耆,于阗也摇摇欲坠。大都护裴行俭的大军守着龟兹城,但被大食人团团围住,十分危险。”
“你说的这些,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一把威严的声音突然响起。
说话的胡人一个激灵。
抬头看去。
只见在阿史那道真身旁,不知何时多出一骑黑马。
马上的大将,身材巨大,怀里抱着一个十来岁的孩童。
双目平静的看向自己。
此人面黑黝黑,双眸深邃,气度不凡。
多看几眼,让人有一种忍不住想要顶礼膜拜之感。
胡人将领心中剧震,颤抖着学着唐人叉手行礼:“可是……可是苏将军?”
“大胆!”
一员唐军将领一声大喝:“此乃我大唐征西大总管,苏大为。”
这一声喝,直领胡人将领骨碌一下坠下马来。
顾不得查看伤势,跪在地上重重磕头,颤声道:“小奴乃突骑施木沫族人,昔年曾追随大总管征西突厥。只是当时小奴地位卑下,未能近处一睹大总管天颜。”
有他带着,跟着他一起来的数十胡人吓得一齐翻身下马。
齐刷刷跪了一片。
人的影,树的名。
苏大为成名之战,便是征西突厥。
尔后又参与对辽东作战。
但真正使苏大为登上大唐名将巅峰的,乃是对吐蕃一战。
苏定方挂名大总管。
实际的作战指挥,乃是前总管苏大为。
自那一战后,苏定方殁于军中。
苏大为正式接过大唐名将,大唐军方支柱的地位。
胡人畏威而不怀德。
他们素敬强者。
听说是苏大为亲临,一时间敬如天神。
纷纷磕头不已。
苏大为怀抱着皇子李旦,语音平静:“起来吧,回我的话,方才你们说龟兹被大食人围了,这是多久以前的消息?”
“回大总管。”
胡人们战战兢兢的起身,以右手抚在左胸,向着苏大为恭敬鞠躬。
那是一种虔诚得好似朝圣的姿态。
那是见到心中神明的模样。
哪怕苏大为现在叫他们去死,他们都不会犹豫。
因为在这西域,强者对生灵,拥有绝对的支配权。
而大唐名将苏大为,便是强者的巅峰。
当世最强的那个传说。
“我们从于阗城逃出的时候,听说龟兹被围,但是没有亲眼去龟兹城印证,现在距离我们逃出来,已经过去了七日。”
苏大为转头看向跟上来的安文生:“龟兹城存粮和军略储备能支持多久?”
“三月有余。”
安文生道:“龟兹是西域重镇,也是重要枢纽,储藏富足,大都护迁来时,又加固了城池。”
苏大为心中默思片刻点点头道:“以裴行俭之能,哪怕是大食人围住,只要粮草不缺,支撑下去不是问题。”
阿史那道真又问:“但以裴行俭的本事,怎么会困守孤城?”
裴行俭是大唐唯二名将。
仅次于苏大为。
任何一个名将都不会把自己陷于死地。
阿史那道真以己度人。
若是自己,绝不会困于城中,而要带骑兵出城,做为犄角之势,或者战略撤退,以做后图。
苏大为不假思索道:“原因有三,第一点,若是裴行俭撤军,龟兹必陷。大唐安西都护府将亡于大食人之手,这对我军在西域的军心士气,是不可估量的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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