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越过峡口那一刻开始,稍微有些常识的宋军御营军官就都知道,接下来的一百八十里是决定一切的一段行军。
原因再简单不过。
如果说之前宋军可以靠着西夏人的战略误判与战略失误,轻松避开对方的精锐野战部队,躲掉在关键隘口的人命堆积与时间消磨,然后极速突袭至此,那么接下来,踏入兴灵之地,也就是所谓后世银川平原后,就不得不面对一个立足百年的****国家最后的应激反应了。
而且是躲不开的应激反应。
因为前者是纯粹军事上的布置,后者虽然最终也会体现在军事上,但根源上的力量却是来自于政治、民族、文化的凝聚力,是一种无形却又有切实表现的存在……这个概念,岳飞、曲端、胡闳休、刘錡这几个人可能会隐约从根本道理上有所觉悟,而李世辅那些人未必懂,却也知道有这么回事。
且说,之前不是没人打到过峡口,平夏城建起来以后,因为控制住了葫芦河上游,葫芦河这条正确的攻夏通道就成了西夏人的最大破绽,当时很多人都说西夏要亡了,接下来也的确是西夏人寝食难安的几十年……即便是徽宗朝,也有刘法入侵此地的故事。
但是即便是最深入的一次,也都功败垂成。
这个叫经验之谈。
“节度。”
下午时分,大军在雄壮的贺兰山对面,沿着黄河顺流而下,复又行十余里之后,远远便看到了一处蕃骑汇集之地,此处蕃骑,俨然已经有了千余众,而胡闳休当即勒马河畔,却对这些蕃骑置若罔闻,反而指着蕃骑身后的河流岔口稍作提醒。“前方是便是唐渠口。”
岳飞驻马相对,微微颔首,周围曲端以下诸将,也多立马,然后对此盛景啧啧称奇。
一来,乃是唐渠的知名度在这个时代极高,怕是比峡口还要知名,邸报上老早介绍过的,很多人都知道,这项水利工程是唐代武则天时修筑的,后来西夏人一直当做宝贝一样维护和扩展,事到如今,这条水渠的灌溉面积已经高达九十万亩!
完全可以说,西夏霸业的三成根基都在此处。
二来,却是从唐渠口以后,黄河河面再度扩展,足足数百步宽阔,便是岳飞部中很多河北将士,都觉得怕是此地才是生平所见黄河最宽阔之处,而非下游所在。
实际上,从小坡上放眼望去,只见身前大河汪洋一片,一路向北,气势雄浑壮观,再加上晴日阳光之下,百十里外的贺兰山若群马奔腾,而山河之间则是一片坦途,数条河渠笔直延伸,点点村镇城寨隐约可见……当此盛景,除了一句大好河山外,着实让人失语!
“此地自古以来便堪称半个天府之国,汉时便有沟渠灌溉,但所有沟渠都比不上唐渠。”胡闳休的话打断了很多人的感慨。“此渠乃兴灵诸渠中最大、最宽一条,渠长六百里,枝杈近数百条,兴灵诸城皆可通达,沿此渠而下,再过五十里便是顺州州城,兴庆府也在此渠下游……咱们在峡口一带夺取的木排,本就是从此渠中出来的。”
周围诸将闻言纷纷颔首,因为胡侍郎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乃是建议岳飞从此处脱离黄河,从渠口这里转向唐渠,沿唐渠进军。
这是一个非常合理,甚至合理到理所当然的路线。
须知道,唐渠渠道肯定是被西夏人日常保养妥当的,边沿整齐,走向笔直,内里水深而无淤积,故此载着补给的木排进入渠道后,行军也将会异常轻松。更不要说,按照胡闳休的情报,此渠前方五十里就有一个完整的州城,完全可以打下来当做前进基地,而且更前方的兴庆府也挨着此渠。
甚至,只看那些蕃骑聚集在渠口便也能猜度倒到,即便是蕃骑也认为宋军会就此进入唐渠,沿河渠进军他们的首都。
然而,也正是因为如此,当主帅岳飞勒马片刻却不下令后,所有人便都意识到,可能主帅另有想法。
“兴庆府在唐渠与黄河中间?”片刻之后,岳飞方才从前方山河中收回心神,然后正色追问。“唐渠之东,黄河之西?”
“不错。”胡闳休即刻介绍清楚。“兴庆府规制不小,西面挨着唐渠,直接引唐渠从水门入城,兼货物做交通,而东面城墙距离黄河足足有二三十里,便是在城外的宫殿,距离黄河也有十几里。”
“此渠一直都是这般宽吗?”岳飞微微点头,继续再问。
“自然不是……”胡闳休赶紧摇头。“均匀下来估计是有三四十步宽的,但也有狭窄处,我记得顺州那里,便有一处十来步宽的地域,不过便是如此,也绝对不会耽误木排行军,因为这些木排本就是从唐渠中出来的。”
岳飞依然颔首,也依然不置可否,只是问了第三个问题:“西夏人在黄河内有水军吗?我近来查阅西夏战事记载,好像有提到西夏水军?”
胡闳休当即摇头:“我没看到,应该是误解。”
“确系误解,西夏人哪来的那么多军队?”刘錡忽然插嘴,然后提起马鞭指向前方宽阔河面。“节度请看,从此处以后,黄河越来越宽,比之京东还要宽阔,但如此宽阔水平却也使得河水平缓,方便乘渡……唯独河面宽阔,所以渡河时所需木排、羊皮筏极多,所以西夏人在渡口安排部队保管木排、羊皮筏,领有武器,兼做警卫,便成了理所当然之事,也自然被以讹传讹说成水军。”
“不错。”曲端也忽然插嘴。“我年轻时见过一次所谓西夏水军……那些西夏人在河上,既无像样船只,也无妥当水上其他器具,一身羊皮烂袄,拎着一些骑弓,其实就是跟在军队后面做输送的民夫,上下都不屑的。”
岳飞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然后便重重颔首,片刻后方才扭头相对曲端,而面上依然不喜不怒:“曲都统,眼前蕃骑,能速速驱散吗?”
“节度莫要开玩笑。”曲端也面色不变。“这种蕃骑,便是一万我部也能驱得,只是他们装备少、马术好,速度极快,不好追赶罢了,他们一哄而散,还是要再聚集起来的。”
“我知道。”岳飞当即便要再言。“劳烦曲都统先清理一下,不要耽搁待会越过渠口。”
曲端颔首,却是立马不动,当场反问了一句:“节度这般细致询问,显然是要弃唐渠而走黄河了?”
“是。”岳飞对上曲端还是留有几分尊重的,但也只是几分尊重而已。
“可走黄河又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觉得咱们应对不了越来越多的蕃骑,准备扭头从下游渡河,去打河那头空虚的灵州?”曲大闻言终于皱起眉头,严肃相对。“若是要打灵州,之前在峡口让全军一起渡过来又算什么?如此反复,军心如何安抚?节度,我有一言与你,大家到了这里,一来是泼天的功劳在前,想成大事;二来却也多怀忐忑,生怕哪里出了差错……这时候改道,弃兴庆府而取灵州,固然也算是一场功劳,可恕在下直言,却只会让军心涣散起来。”
话说,事情到了眼下,选择其实很少,有些东西周围军将早就想到了。
然而,岳飞自是赵官家爱将,位阶又高,堂堂三大授旗帅臣之一,且素来治军严肃,此次三家合军至此,其御营前军本部自然不用多说,至于随行御营骑军、中军这些人,虽然多是关西人,却也都是在东京周边布防,老早晓得这位岳都统的性情、资历、能耐。
所以,上下此番并无多少不服,反倒是畏惧多了些。
但即便如此,也还是曲端那句话,众人既然至此,如何会因为可能的军事阻碍而放弃兴庆府,去打什么灵州?
去打灵州,军心必然不服。
故此,曲端既然出言,周围军官再无顾忌,纷纷上前劝解。
这个说,若是去了灵州,只怕让契丹人占了便宜,契丹人又是全骑兵又是骆驼的,说不得直接从贺兰山背后进军了呢!
那个说,横山方向的嵬名察哥得到讯息,肯定要回援的,若真去了灵州,怕是横山方向的西夏援军回来,反过来被困在彼处。
众人连连劝说,岳飞却只是勒马不语。
片刻之后,待周围人渐渐安静,岳飞方才从容出言:“你们都觉得该走唐渠?”
众将知道到了关键,纷纷颔首不及。
“而若走黄河,你们都觉得我是要再走几十里从下游渡河去河对岸的灵州?”
众将继续颔首,但精明者已经品出味道来了。
曲端微微眯眼,刘錡与胡闳休更是直接对视一眼。
“既然至此,必然要一往无前,一意独取兴庆府而已。”岳鹏举终于厉声正色。“如何能去取什么灵州?!听我军令,骑兵驱赶蕃骑,在渠上架设浮桥,全军渡过渠口,在彼处安营立寨!莫要再问,也不许生疑!”
众将轰然一片,曲刘等将也不敢再做迟疑……然而,这些人固然对岳飞的表态感到振奋,但内心依然有一定的疑虑,因为岳飞依然没有说他到底是要走唐渠还是黄河?看他的样子明显是默认了让辎重与部队走黄河的。
可既然是要取兴庆府,为何不顺着唐渠进军,而是黄河?
但主帅权威在此,再多话,可就没得救了,便是曲端,也绝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折腾出事来。
而别人且不提,唯独裹着头巾的胡闳休胡侍郎随岳飞一起居高临下,勒马观战。只见午后阳光下唐渠水波粼粼,张中孚亲率数千骑军直扑渠口,又有刘錡率千骑从西侧试图绕行包抄,结果依然被那些蕃骑发觉,匆匆顺着唐渠逃散成功。而渠口另一侧又有百余新至蕃骑隔河对射骚扰,逼得宋军大队中分出一股神臂弓手,方才将这股蕃骑吓跑……当此之时,胡侍郎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数百步宽的黄河,却是心下一时有所醒悟。
就这样,进入西夏兴灵腹地,第一日,西夏人不过匆匆聚集千余蕃骑,不要说杀伤了,连迟滞都没能给宋军造成有效迟滞。
宋军也成功在天黑之前全军越过渠口,进入唐渠与黄河之间,然后直接宿营……如果说葫芦河那边是外壳,峡口是骨骼,那到了此处,就真真是西夏人的内瓤了。
而整个兴灵之地,到此为止,也宛如腹部被扎进了刀子的野兽一般,彻底痉挛挣扎起来。
这日夜间,宋军背靠大河,前倚唐渠,小心布置营盘,早早休息。而夜色之下,无数火把往来不断,嚎叫声与黄河水流声掺杂在一起,时不时的还有冷箭射来,无不预示着西夏人在急速动员,与急速汇合。
“这是陛下旨意?”
这日夜间,灯火通明的西夏顺州州府内,知州嵬名章利诧异抬头,俨然不敢置信。
“你说呢?”来传旨的乃是梁王领太师,前枢密使嵬名安惠,以此人身份乘夜而来,足以说明事情严重性了。“速速去办!”
嵬名章利一声叹气,似乎还是不忍,明显想要说点什么……但也就是此时,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夜幕,然后门外直接呼喊不停,二人听得清楚,却是再度有金牌御卫护送什么大人物至此的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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