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齐齐通过。
须知道,完颜兀术自从去年狼狈自西京撤回后,端是有不少塞外老派权贵打着部落民主的旗号趁机攻讦这位魏王殿下的……但是,谁也没想到,非但是向来属于完颜三兄弟嫡系的东路军诸将,西路军诸将居然也都纷纷支持完颜兀术。
拔离速以下,西路军诸将一起随东路军诸将上书表态,大意是这一次真不怪魏王,只是对面那个赵宋官家素来是个有心眼的人,恰好抓住了大金国正准备战略撤退的当口,趁着大金国无法下定决心渡河搞决战的空档,大举进发,搞得好像是对面宋人占了好大便宜一般。
其实那些地方,本就是国家准备放弃的鸡肋。
唯一的问题在于西夏,本该将这些鸡肋交给西夏,然后确保侧翼的,但是西夏自己作死,也来不及救的。
总之一句话,魏王殿下没有犯错,西路军上下依然骁勇,只是队友太烂,对面太狡猾罢了。
就连回到河东的完颜活女都上书表达了对完颜兀术的认可……这点也不是不能理解,因为完颜兀术本就是出去解决活女分裂问题的,而他全程都保持了对活女的优容,几乎相当于数次赦免了活女的分裂行径。
对此,完颜活女虽然不知道什么叫七擒七纵,但多少是有些服气和感恩的。
而既然东西两路野战军上上下下全都表达了支持态度,塞外那些人便是阴阳怪气,也无能为力。更何况,他们打着部落民主的旗号,还惹恼了年轻的国主以及趁着新国主登基上位的燕云本土势力,以及秦桧这些降人。
故此,一番折腾之后,与那些人想的恰恰相反,因为军队与燕云地区本土势力还有降人的支持,外加三兄弟中的晋王完颜讹里朵越来越崇信佛教,而且身体也如完颜娄室那一辈人一样渐渐不好,魏王完颜兀术的实际权位不降反升。
转回当晚,军议毫无意外的通过,中枢诸臣自然各自回营歇息。
而到了此时,诸如洪涯、郑修年这些人,因为不适应随军长途跋涉,却是早已经精疲力尽,直接卧倒。
但枢密院副使秦桧却是个例外,他年轻时便绰号秦长脚,后来更是有被北掳的经历,算是早早适应这种马上颠簸。所以他回去以后,非但没有休息,反而唤起自己的几个家丁卫士,打着灯笼火把,不顾秋风渐起,在营地里稍作巡视……遇到谁缺什么东西,总是要想法子帮忙周济一二;遇到谁路上受了委屈,总是不免稍作安慰……一圈下来,与女真人也好,与燕云汉儿也好,与渤海人、奚人、契丹人也罢,竟然都能说到一起。
不过,巡视完毕,回到自家营帐,这位秦相公却惊愕发现,居然有人早早来到自己帐内等着自己呢,而且应该已经等了许久。
没错,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天下数得着的权势之人——大金魏王、枢相完颜兀术。
“秦相公,那些南边来的邸报都看了吗?”
正在看邸报的完颜兀术毫不客气的坐在秦桧的榻上,听到动静后抬起头来,灯火下那张微须白脸正对秦桧。
“下官自然看过了。”
面对着越来越有气势的完颜兀术,秦桧小心拱手,然后既从容却又显得有些谨慎地坐到了自己床榻对面的一个马扎上。
“那秦相公是怎么想的?”兀术放下邸报,认真询问。
“下官以为,南边这位官家固然是位英武之主,但却有些过于着急了,这一次,许多事其实有些诡道姿态,不似明君所为……”秦桧一脸诚恳。
“什么是诡道?”兀术继续认真追问。
“所谓诡道,乃是以诡诈之术走捷径的意思。”秦会之依然诚恳。
“这是诡道?”兀术以手指向床头邸报,依旧追问不及。
“当然是。”秦会之一口咬定。“为了三千万贯,无所不用其极,如何不是诡道?”
兀术微微皱眉,并不言语。
而大概是看出了兀术所想,这位秦相公复又主动解释了起来:“不过,邸报上这些事情只是对赵官家而言才算是诡道,因为他毕竟是大国皇帝,统领亿万子民的,换成其他人去做却算不得诡道……便是咱们这里,也只有国主成年后去做,才算是诡道。”
兀术微微展眉,且缓缓点头,却还是有些疑惑:“大国皇帝为政,便一定要如行正兵一般正大光明吗?”
“不错。”秦桧没有半点犹豫。“因为大国皇帝最重要的便是他这个皇帝的身份,有了这个身份,然后天下人都认这个身份才是最重要的……譬如赵官家,昔日靖康中仓皇无措,几如丧家之犬,可一旦用事,李纲、吕好问、韩世忠、张俊纷纷随从,去黄潜善如去一蝇,杀刘光世如杀一鸡……所为何也?还不是因为他是大宋官家,堂堂天子!大家都认他这个身份!”
兀术连连点头:“俺懂会之的意思了……大宋太大、士民百姓太多,本身力量太杂,想要调动其中力量做事,什么法子从长远看都比不上他的官家身份有用,所以维持威信,才是最合理最妥当的法子……而他这些举止,又是卖自家私产,又是抢夺海商生意,还有高丽那边金富轼亲自过来说的逼凌使节、强迫买卖等事,虽然能速速筹到一些钱,却反而伤了威信,长久来看,还是得不偿失,是这个意思吗?”
“魏王明鉴。”秦桧赶紧颔首。
“但是,若他短期内做成了这三千万贯,然后直接发动北伐,最后北伐又成了呢?”兀术忽然蹙眉道。“他如今的皇帝威信,多是战场上弄来的吧?消耗了一些,换些银钱,再来打仗,若是再赢了,岂不是就不用想什么长远威信了?”
“魏王所言极是。”秦桧似乎早就料到有此一问,却是捻须反问。“可他若是败了呢?不就得连本带利还回去吗?”
“所以,还是得战场上见分晓?”兀术愈发蹙眉不止。“可俺怎么觉得秦相公说了一通却什么都没说一般?”
“魏王说笑了。”秦桧闻言赶紧摇头苦笑。“下官都上了南面的悬赏榜单了,与大金共荣辱,何必再与魏王打机锋?与之相比,下官倒有一问要来问魏王殿下……殿下素来知兵,敢问殿下觉得宋军是早一点、战力弱一点的时候过河来好,还是晚一点、战力更强一点的时候过来好?难道大王不想让对面早些来吗?”
这个看似简单的答案,完颜兀术居然一声不吭,继而长时间沉默了下来。
而许久之后,这位大金执政魏王方才在榻上缓缓出言:“不瞒会之,之前俺一意改革军制,想使女真大兵再复昔日之强,但这些日子,试着做此事,才发觉要先做许多其他事情下来才可,牵扯太多……而南边又这么一逼,委实有了一二犹豫……你说,若是俺奋力去改,改不成,闹得人心惶惶,结果南边渡河了,岂不是弄巧成拙?而俺若不去改,眼瞅着南边越来越强,自家却越来越混账起来,岂不是坐以待毙?”
“四太子,这便是大国拼死相争的局面,稍有分毫差错,便会万劫不复……请你丢掉往日大金横行天下予求予取的心思。”秦桧适时换了称呼。“南边也有类似难处的!你与那沧州赵玖,此番其实是公平相对!”
兀术微微一怔。
而秦桧也压低声音,彻底严肃起来:“而且,现在哪里要去想三年后的事情?眼下的局面是,南面那位官家一如既往,诡道也好、正道也罢,顶着万难把事情做了下去!而四太子又要如何?难道便在这里干等着吗?”
兀术终于长呼了一口气,却是抚榻喟然以对:“怎么会干等着呢?俺心里虽然犹豫,却都看着呢,也没敢停下分毫……南边要扩军,俺便设置了签军以作后备,还尝试征召塞外生女真,再立一支新军;南边要联盟,俺便也遣使东蒙古、召唤高丽使臣以作反制;南边要派兵镇压什么江南道学,俺便筹备了这次秋狩来压制后方;南边搞了那么多花样建财,俺也准备咬牙收拾起两河那些越来越混账的猛安、谋克……会之,西京回来以后,俺是一刻都不敢犹豫,一刻都不敢安逸的!”
秦桧连连点头:“魏王的辛苦,我们上下都看在眼里。”
而完颜兀术见状,终于不再多待,而是直接起身相对:“秦相公辛苦,早些安歇吧……是俺禁止带使女随侍的,还请秦相公不要见怪!”
秦桧一边起身一边又当即苦笑起来:“便是魏王准许带使女,下官又哪里会带?”
已经起身的完颜兀术微微一愣,倒是想起了什么,便不再多言,而是直接负手往外出而去,秦桧也紧随其后,准备相送。
不过,即将出帐门的时候,兀术却忽然回首相顾,淡然以对:“秦相公这次秋狩,怕是挺费力气的……如今你家业也挺大的,俺送你二十个甲士,你养在帐下便是。”
秦桧微微一怔,旋即醒悟到了什么,然后即刻低头应声。
七月秋风渐起,当夜平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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