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思考:“这案子不用查了,因为当日着人在那几位福建士人前说胡尚书与刘勉之有怨的不是别人,正是下官,而下官也的确是想将胡尚书撵出去,看看能不能再进一步。”
何铸彻底愣在当场,但胡寅却没有任何多余反应,只是微微点头:“我知道。”
而勾龙如渊稍作沉吟,却又微微叹气以对:“胡尚书读过《礼经》吗?”
那边何侍郎刚刚回过神来,然后再度懵住……这都什么话?
倒是胡寅,依然面不改色:“六岁时读过。”
“《礼》有言:夫鲁有初。还有令尊讲学时也曾引用《列子》的话说:太初者,气之始也……胡尚书应该是知道这个‘初’的意思吧?”勾龙如渊继续认真询问。
“知道,乃是说万事万物皆有缘由和开始的意思。”胡明仲依然从容以对。
也就是从此时开始,彻底糊涂的何铸明智的放弃了插嘴的意图,老老实实坐在那里听这二人对话。
“胡尚书,在知道‘凡事必有初’这个道理之前,下官曾在州郡沉浮十几年……”勾龙如渊喟然以对。“明明认认真真做事,明明努力去揣摩上头的意思,却总是因为这个因为那个不得伸张,反而屡屡一沉到底。后来随着年纪增长,才渐渐想通了这个道理。虽说再后来因为靖康之变,为大局所困,还是一时不能飞黄腾达,却终究能窥的朝局真谛,不至于浑浑噩噩了。”
胡寅看了看对方,认真再对:“这个‘初’这么厉害吗?”
“凡事必有初,如果能根据事情的‘初’去作为,那事情总会很简单,反过来说,没有看懂事情真正的‘初’在哪里、是什么,那一定会陷入疑难之地。”
勾龙如渊没有理会对方的嘲讽,而是愈发感慨不及。“从小事上来讲,当日泉州番寺一案的初便在于官家老早便展示过警惕番商的态度,不愿予他们皇家文书旗帜,可笑其余官吏皆以为朝廷会为了一点商税而姑息养奸,却根本没想过官家的脾气始终一如既往。再从大局上来讲,朝廷的初便在于靖康之变……有了这个‘初’,自然就明白,为什么朝廷人事上新旧两党不复存,而是战和、攻守、急缓之争;也自然醒悟,为什么官家与两位太上皇帝会有这般龃龉;更懂过来,为何朝廷大政皆在宋金之战上了。”
“不错。”胡寅当即颔首。“你说的是有道理的……建炎以来,国家政治、风气、人事一改,根源皆在靖康。便是泉州番寺一案,也是你相隔千里,窥的原初。”
“还有,为何战和之间是战?攻守之间是攻?急缓之间是急?其实也都有‘初’。”勾龙如渊抬起左手,右手扳起左手手指,一一认真言道,同样没有因为对方的认可而稍有松懈。“如陛下继位,这是第一个‘初’,他得位意外,必须要言战以正名,而又遭横变,所以常有非常之举……”
“淮上扼守,是第二个‘初’,一朝稍阻女真疲兵,知女真亦有力尽之态,明中国之大未必不可守……”
“移跸南阳是第三‘初’,晓示内外赵氏绝不苟安之心……”
“还于东京是第四‘初’,明海内宋之未亡……”
“尧山拼死是第五‘初’,使天下知中国尚有可为……”
“一初叠一初,待到尧山之后,北伐大势便已经不可更改,可笑还有些人想降、想和、想守、想缓,却不知道,事情早已经注定。”勾龙如渊收起用来计数的手掌,摇头以对。“下官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再无顾忌,以至于行事皆能遂中枢大略……所以,转仕顺利……然而,下官明知这‘一初叠一初’,知道官家用人之‘初’在哪里,却还是鬼迷心窍,做了这种事情,也是同样可笑!”
“你到底想说什么?”胡明仲终于不耐烦起来。
“下官想让胡尚书转告官家几件事情……”
“说来。”
“其一,下官是晓得国家大政的,一朝行此龌龊之事,着实是权欲迷了眼睛,还望官家能稍留下官有用之身。”
胡寅一声不吭,只是冷冷去看对方,便是旁边一直没吭声的何侍郎都忍不住斜眼去看这位同僚。
“其二,设立六科是必要的,但应该把重点放在对六部的监管与考核上,而非是监督与刺探人心……因为我勾龙如渊只是个才入京不过月余的小人,朝廷上下一时失察,没有看出来我,是很寻常的事情,请不要就此怀疑中枢官吏这么快就变质。”
胡寅终于颔首,但脸色一点都没变:“这件事,我一定会进言官家。”
“其三。”勾龙如渊继续认真相对。“六科既设,本身是台谏的延续,制度之初便在谏院,应该归于御史台。”
胡寅终于脸色稍缓。
“其四,官家下江南是对的,因为地方人心才是真正的初,但既下江南,与其抱雨露之心,不如持雷霆之力;与其探士大夫之心,不如去问风俗士气;与其观名城大郡,不如窥乡野田土;与其看商税矿产,不如察田赋劳役……”
“这后面一串也是‘初’的学问吗?”胡寅终于发声。
“是。”勾龙如渊微微欠身以对。“前者是末,后者是初……能循初,就不必在意末了!”
“那你这番话的‘初’,其实还是其一了?”胡明仲坦然追问。“自醒悟‘初’这番道理后的自家之‘初’,便是飞黄腾达了?”
勾龙如渊沉默了一下,点头相对:“是……但于官家而言,于朝廷而言,下官的初反而只是末,下官的末,或许能成为官家的初……请胡尚书务必转达下官这番言语。”
“我这就与何侍郎一起去见官家。”胡明仲沉默了一下,起身以对。“我自幼过目不忘、入耳也不忘,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改,何侍郎会如你愿做见证……你是在此处等候,还是回家等候?”
何铸彻底明悟,赶紧起身。
而勾龙如渊想了一想,也起身恳切拱手:“下官就在此处相侯。”
胡寅点了点头,便与一声不吭的何铸一起离开公房,扬长而去了。
去了大概半个时辰,何铸没有回来,胡寅也没有回来,却是大押班蓝珪引几名御前班直抵达了工部大院……后者甫一进入尚书公房,便对着浑身颤抖的勾龙如渊干脆出言:
“官家口谕:勾龙卿既知朕之初,便也该知道朕素来喜欢肆意无度,舍初留末。”
言罢,这位内侍省大押班直接转身离去,再不回头,只留下勾龙如渊彻底失声于房内……他哪里还不知道,自己最后一丝挣扎也没有成功?
然而,勾龙如渊始终还是留了一丝求生欲的,这一日,他在公房内足足等到天黑,以冀希望于御前再有转机,而胡寅和何铸能回来跟他说上一句话。
然而,一直到天色黑的不能再黑,却始终无人归来,而勾龙如渊也只能在门前两位御前班直的逼视下失魂落魄转回家中。
回到朝廷发下的新舍内,这位新任大理寺卿唤来妻妾儿女,直言自己命不久矣,乃是将家中存的国债、金银一并分出,并让这些人明日一早便出门归川蜀故乡……而等到翌日天明,妻妾儿女们被仆役驱赶出门,掩面而走,勾龙如渊自己几度欲死,以求体面,却几次不能下手。
最后只能困于家中,坐以待毙。
真的是坐以待毙……这一日,工部右侍郎何铸依次往都省、枢密院、御史台、刑部,当众举证,言大理寺卿勾龙如渊构陷同僚,离间君臣,还诿过于太上道君皇帝,分离天家,欺君罔上,罪在不赦。
一时朝堂哗然。
而因为是大理寺卿犯案,所以直接移交刑部处置,当日下午,两名刑部小吏便带着两名狱卒来到勾龙府中,直接将勾龙如渊牵出府邸,发入刑部狱中。
所谓拿一秘阁大臣,如牵一鸡犬。
这下子,乃是朝野哗然了。
事关重大,无人敢怠慢,仅仅是又隔了一日,刑部尚书马伸便以御史中丞为见证,以三位御史为辅,亲自开堂询问,当场传唤尚书胡寅、侍郎何铸,以及被截留的福建乡人,对照‘推勘(调查审问)’。
待得到供状无误后,未及中午,又直接一式三份,分别送达御史台、都省,以及走枢密院转入御前。
赵官家片刻不停,当即批复:
“勾龙如渊包藏恶意,以私心而欺君罔上、构陷同僚、祸乱国家,而无复人臣之节、同列之谊、官职之操者,未有如此人也!当此战时,应行军法,追毁出身以来文字,斩立决!”
批复迅速从内侍省转回,而都省、枢密院则直接在批复的文书外加上了东西二府的封条,宛如处置什么寻常旨意一般。
而与此同时,对崇文院那边反应毫不知情的御史台上下得知官家批复消息后,却明显犹豫了一下,这才在乌台召开内部会议,待到傍晚才得到一个一致意见,乃是建议赵官家将此事拿到下次朝议进行公开讨论。
随即,李光亲自将文书带入崇文院,寻到枢密院,要求值守官员将文书明日一早即刻转入内侍省。
却不料,翌日上午,这封唯一公开反驳官家旨意的文书尚在流程之中时,一队御前班直便直接进入刑部大牢,先是出示了全部合法公文,将瘫成一团肉泥的勾龙如渊拽出,拎到宣德楼前,然后便当众公布罪行,随即一人按住,一人挥刀,宛如之前此地杀那匹御马一般利索,直接将这位前日还是秘阁大员斩首示众。
待刑部尚书马伸与御史中丞李光得知讯息,匆匆携手赶到现场后,却惊愕发现,此时连地上的血迹都已经洗干净了,只有那个早已经腐烂到只剩骨头的马首,挂在宣德楼上,被熏风吹动,居然一时呜呜作响。
刚刚还在讨论是不是要让勾龙如渊‘徙远地,不赦’的二人也是彻底无声。
又过数日,朝廷透过内部文书、邸报发布了官家与宰执共议结论,设立六科,意在考核,不在监察,收于御史台谏院。
又过数日,就在前线再度发起轮战之际,邸报却刊登了赵官家另一道旨意,乃是说‘凡事必有初,朝廷中兴之初不在中原,不在兵戈,乃在江南,乃在士民’……官家将于七月启程,率一千五百御前班直,两千御营骑军,南下巡视荆襄、东南,并委国政于诸宰执、秘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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