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斓的色彩映在徐徐前行的两人身上,交织在回廊之中的,除了变幻不停的流光,还有引人沉醉的乐声,以及瑰丽缥缈的仙家梦境。
“你心下……可宽慰了一些?”年轻的国君终于忍不住开口,这已经是他第五次侧身回望。
这处画满天宫仙境的回廊是他得知眼前女子的反常后下令赶着布置的,数十名技艺高超的画师昼夜赶工,才在短短两天时间内造出这般幻梦似的奇景。虽然他心中已有十足的把握,但在听到她的回答前,仍是免不了一阵忐忑。
他所引领的那人闻言驻足。这会儿光景,他们已在廊中行了三分之一的路程,离水榭尚有一段距离。放眼望去,布幔绵延,彩幕重重,无尽风光尽收于眼底。
大概是不久前才哭过的关系,近来乔羽飞总觉得眼泪有不受控制的倾向,她用力眨了眨眼,真心实意地对着眼前之人道谢:“谢谢,又让你们担心了。”
大约是她表现得太过坦率,对方反而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轻咳了一声,飞快地说了句:“没什么。”俊脸上闪过一抹绯红,不知是灯影还是彩绘的投影。
“抱歉,是我失职了。居然做出那些孩子气的事——”回顾起前几日的失态之举,乔羽飞顿时心生愧疚。那次拒绝梳头的事件直接导致了月华她们的紧张过度,如今看来,还波及到了憩霞殿以外的人,想必乔天都也是因为听闻了那件事才……
乔天都打断她的自责,他今晚约她出来是想要安抚她的思乡之情,可不是为了逼她反省。
“听说你最近常往学士院那边跑?”话题转得略嫌生硬,不过目的总算达到了。
“嗯。”在他牵引下迈足向前的女子点了点头,眉间忧色洗去不少,“最近那边着手编撰农林畜牧方面的书籍,虽然各州府呈上的资料在送过来之前都有验证、修订过,但还是有必要找经验丰富的能手在场,好随时就疑难之处请教。”
她只是简要说明,神色平静,言语之间没有流露出一丝责备埋怨。日理万机的少年却皱起了眉头,想到了近臣提及的、许多被她略去不提的细节。
将全国各地各个行业的生产制造经验集结成册,以便推广——这是她和他一早就有的构想,已于年初开春时正式实行。亏了日益完善的行知院系统,各地的资料如雪花般迅速飞来,通通堆积在学士院等待整理。六十余名学士忙得脚不沾地,不断上书要求加拨人手。建国两百年来,作为备用官员人才库的郎署第一次面临无人可用的窘境。
与此同时,经工部、户部审核,又有近百名工匠农夫入住学士院隔壁的文史院,好让编书者随时请教,以免某些五谷不分的学士大人将手头的资料不分对错统统编进书里。
愿望是美好的,可惜实行起来却没那么顺利。原因无他,负责编书的上百号人不是出身科考便是经由州府以上官员推举担任官职,自诩身份高贵,从来不屑与贩夫走卒为伍,不要说下地种田,有些书香世家出身的恐怕连完整的猪都不曾见过。
想当然地,这样的一群“学者”怎肯拉下面子去请教那些他们根本看不起的乡野之人;另一方面,那些匠人农夫只怕也是生平头一次进宫,每日战战兢兢不说,哪敢主动踏出文史院一步?
于是,开工月余,编书工程始终进展缓慢,学士院与文史院的两班人马每天过着井水不犯河水、泾渭分明的日子。仅仅隔着一堵墙,两边的情况却迥然不同:一头闲得发慌,另一头忙得犯晕。
不过,自从乔羽飞开始出入这两个地方后,这种景象已渐渐成为历史。
以暑气太盛为由,传说中尊贵异常的天女日日前往学士院送去清热败火的绿豆汤慰劳众人,在诸人叩谢喝汤的闲暇状似随意地翻看现场的资料,然后对不懂的地方虚心求教。涉及到几时插秧、观火辨温这样专业性极强的问题,满腹经纶的才子们往往几个来回就败下阵来。
每到此时,乔羽飞便会请文史院中的经验丰富者过来隔壁传道解惑,她自己俨然就是谦虚好问的学生,对每一位解答了疑难的平民,不论对方是农夫、铁匠,还是木工、泥瓦匠,全都平等以待,言谈当中不无尊重。
有她如此带头,那些学士、侍郎们顿时收敛许多,渐渐也有人主动前往隔壁求教,资料编纂工作逐日步上正轨。
王令改变不了的事,乔羽飞凭着自己的身份及行动做到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所在,我也想变得有用一些。”西黔地位最高的女子这样评价她的工作,“真正辛苦的是学士院的那些人,此外绿豆汤是月华她们帮忙煮的,我所做的全部工作只是找人聊了聊而已。”
“不管怎样,一定要让参与这项工作的人明白这些将要印刷成册的书对于国家、百姓而言具有何种程度的意义!所以,就算说我是在用身份施压也好,要让别人理解这一点,首先,我必须表明自己的态度。”
说出这席话时,宫灯映照下的素净面容与平日里一般温和,清亮的黑眸却透露出罕有的坚韧与决心。
怔立于辉煌的天之回廊中,少年君王凝视着面前那道绚丽的身影,他眼中的世界忽然填满了数不清的润泽的色彩,有什么无法言喻的、强烈的感情攫住了他的呼吸。
被神兽眷顾的少年头一次对即将出口的话不太确定,他垂下头,对着脚下青灰色的地面低声道:“你……你能否……”
“这是什么?”
惊讶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随后他被人拖着向前,未出口的话就这么生生咽回了喉咙里。
乔羽飞死死盯着画布一角,表情有些扭曲——云霭之畔的那个不明物体是什么?红霞之上的另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又是什么?
某国王兼导游兼活动的组织策划者上前解释:“我令画师们尽量画得与天界一样,但毕竟天界胜景难以想象,还好王兄从他府中拿来一些你以前随手涂的东西当作参考——怎么,可是画得不像?”
当年被问及画中的不明物体时,她确实跟乔某人解释过飞机是飞在天上用来载人的,但那也不是让一个衣袂飘飘、捧着拂尘的仙人踩在飞机顶上吧?当飞机是什么?骑兽么?
还有、还有那头被七颗北斗簇拥着、作北极星状的卫星!
乔羽飞满脸黑线,想到自己留在佐相府里本打算销毁的那些劣迹被若干人当作了解天界的普及教材传阅,她就忍不住想要呕血。
但只要提及佐相府,就不由地会忆起那一日突兀的相遇,以及想忘也忘不了的、写在书桌上的那十个字。
调子又错了!
若干器乐中,数笛声调子最高,因而担任着引导乐曲的要务,此时笛声一散,整支乐队当即乱了阵脚。
好在演奏之人皆是宫中经验丰富的乐师,几节拍子之后,乐音在笛声指引下重新汇聚,依旧婉转悠扬,决不会因一个差错而扰了听者接下来的兴致。
待到曲调平稳后,乐队的灵魂人物寻了个间隙放下竹笛,朝着其余诸人寒声道:“笛子暂且退出,你们仍按曲谱来。”说罢不等他人回应,几步绕到水榭后面,接过宫女端来的香茶仰头灌下,对满脸红晕的奉茶之人视而不见,一双凤目径直投向了湖中央。
这处水榭位于回廊一侧,但并不与回廊相通,背后另有曲桥通往岸上。眼下,十余名宫廷乐师齐聚于此,缥缈似烟雾、流动似云霞的仙乐便是由湖中的这栋水榭里传出。
回廊与这边水榭隔了数十丈,白绢一糊,榭中诸人看不清廊里行人的相貌,行人漫步廊中,更不可能知晓演奏乐曲的人们躲在什么地方。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般排场,这处胜景,乃是当今王上为一名女子费心准备的。此时此刻,灯火通明的回廊里统共只有两人,一双衣袂飘然、亲密无间的影子清清楚楚地映在绢布之上,映在周边众人眼中——
事到如今,对那名女子的身份不作他想。
应该说,所有听闻此事的人都不会错将君王邀请的女子想作他人,仅有一人愣是不做此念。
也唯有这个人,在亲眼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后,犹自脸色灰败地盯着湖中破碎的灯影,反复告诉自己,今夜所见,只是一场梦境。
攥在掌中的柔荑几次想要挣脱,乔天都故作不察,一边前行一边老成地叹了口气,谈起身为君王不足为外人道的种种苦楚。
“别的倒还好,偏偏那帮臣子日日盯着我还不够,非要跟我讨个什么继承人!难不成我已经老成一幅随时要咽气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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