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 “我已经想通了。”语调恢复到一贯的轻快,与往常相较,字里行间还多了几分坚定,“听说那阵子你也在为我担心,还特别过问了我的一日三餐,对不起,又让你操了多余的心,我没事。”
“乔某不敢当。”面对这份坦然,青年不自觉地改变了自称,之前纷乱的内心重归平静。
如同那株经历了两百个花季的天女树,确实有某些东西不曾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
那个晚上之后的时间里,总有一股若有似无的芬芳萦绕在年轻佐相的鼻端,不断唤起他的记忆。
“如此说来,关于北方的动乱,西黔果真插了一脚。”
任何一个将领兼国君在必胜之战中花费了远超预期的惨重代价后都很难做到这般心平气和,单就这一点来说,东垣现任国君着实拥有他人不可比拟的器量,无怪乎手下将士誓死追随。
前任国君虽然也有多次带兵亲征的豪迈之举,但其人刚愎自用,若是有幸活到现在面对同样的情形,恐怕会不顾年迈地暴跳如雷,继而以处罚将领作为发泄怒火的途经。
两相对照,在感慨血缘关系并非决定一切的力量的同时,盘烈十分庆幸自己将忠诚献于了应得之人。
“叛军精锐之部的装备来自西黔,这一点确认无误。”为自家主上的定论提供有力的佐证,也是身为下属应尽的义务,“从这套铠甲来看,有几样工艺都属西黔独有,若是没有通晓相关技艺的工匠,想要仿制出一套同样的成品基本是不可能的事。”
“喔——”随着音调的上扬,斜倚在鎏金扶手上、双臂交叉于胸前的男子微微前倾,对于眼前这件战利品有了更加明显的兴趣,“有意思。”
得到详细讲解的示意,盘烈上前一步,指着盔甲接合处道:“一般盔甲在此处都有一环护颈,且与头盔相连。但这套铠甲却只在颈侧左部设有护颈,并将护颈与左肩甲、胸甲相连,不仅减轻了头盔的重量,也使头颈的转动更为灵活——这处设计相当精妙。”
听者同样经历了大小上百次实战,因而对此并未立即点头赞成,而是迅速提问道:“此处改动可会增加伤亡?”
盘烈事先当然做足了功课:“颈部右侧看似缺少防护,但实际交战,敌方多为右手执刃,因而影响不大,因此造成的额外伤亡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御座上威仪天成的男子这才颔首认可:“当真不错。”
就在盘烈打算继续的时候,他所尊崇的君王忽然没有任何先兆地开启了新话题。
“烈,依你所见,这件东西出自何人之手,有没有可能是‘她’?”
乍一听到这个问题,之前有问必有答的模范下属骤然词穷,讷讷半天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而提问者似乎也并没有要求一个明确的答案。
拨开面前略微蜷曲的长发,男子一手支额,幽瞳微阖,再次提出令下属无从应对的难题:“她一共只有三天记忆,唯一知道的地方就是琫昂,除了这里,她还能跑去哪里?”
此话一出,原本背负着进言一职的盘烈当即打消了劝谏的念头——返回王都一事还是过两天再说吧。
即便在北上平乱的过程中,对那个人的搜寻也从来不曾间断过。然而,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正如他家主上所言,那个人带着仅仅三天的过往不知所踪。留给他的主君的也唯有寥寥三日的回忆。
那个人,如今到底身在何方?
“关于天命城突然冒出来的那个天女,这几日又有什么消息?”男子依旧没有睁眼,但室内的压力却在一瞬间激增了若干倍。
盘烈略微整理一下,答道:“那边防守严密,至今尚未有人成功潜入至那人身边。只有从武安侯府那头传来的一些消息,真实与否还没有得到确认。”
“说。”
之前的话题自然是主君情绪变糟的原因,盘烈对此心知肚明,却没胆子说出真相,临了硬着头皮道:“据说此女名为古至诚的养女,实则是他在南疆的私生女,之所以突然出现在天命城,是因为古至诚打算秘密带她回去本家认祖归宗的缘故。”
这种名门望族内部的秘辛……实在不足为外人道——这是最初得到消息后盘烈脑海中首先浮现出的感慨。
不过,这种大家族中司空见惯的情形暂时还无法看出其价值所在,顶多只能充作一条茶余饭后的谈资。
果然,东垣王冷笑一声,用足以令办事不力者无地自容的讥刺口吻道:“除了让民众感叹‘想不到武安侯也是一个普通人啊’以外,这种消息还有什么别的用途?”
盘烈见状急忙补充道:“虽然这边进行得不大顺利,但华粼使团中已混了两人进去,若不出意外,他们想必能够随团进入王宫,顺道查清那个天女的底细。”
换言之,当务之急是阻止华粼与西黔重新缔约,至于西黔接二连三推上前台的假冒天女,暂且搁置一旁也没什么要紧。
只有不明究里的百姓才会傻到相信那个能够降服白虎的女子就是他们所景仰的天帝之女。能够驱使神兽的除了传说中的天女之外至少还有两人,巧得出奇的是,西黔人迎回他们的天女的那一日,这两人中的一个就在现场,难道这一切仅是巧合不成?
世上哪来的那么多巧合!
“天女之说是西黔立国的根本,天女的血脉岂能流入别处?乔家断不会平白浪费大好的资源,即便对方是武安侯的私生女,但养女的名分加上古家的支持,都只会让这个顶着天女名号的替身更为名正言顺地坐上王妃之位。乔家那小子看来是非娶不可了。”
同为君王,统摄举国之兵、靠一人之力驾驭上下的东垣王显然有足够的闲暇和立场对邻国少年国君的境遇报以不咸不淡的关心,不过据现场的盘烈亲身体会,自家主上的语气完全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幸灾乐祸。
“怎么说也是我的外甥,”男子从座椅上起身,缓缓踱至窗边,话语中没有半丝甥舅之间应有的温情,“我就帮他免了这个麻烦,替他推了这门定好的亲事,当作他对我们一番‘好意’的回报!”
“主上是要——”盘烈惊疑地望向那道仿佛融入漆黑夜色中的背影,一时摸不清对方的意图。
微凉的夜风灌进屋里,桌上的数支烛火齐齐扑闪了好几下,最后只剩一点火苗勉强苟活,其余全都化作了四散的青烟消失不见。与先前比较,室内当下昏暗许多。
残存的一豆火光仍在风中苟延残喘,盘烈没来由地开始不安,循着对方的视线,他同样往窗外探去,却只看到一片黑暗,目力所及之处没有丝毫亮光。他多少有些奇怪——这片纯粹的黑暗中能看出什么门道、值得他家主上这么专注?
他万万不会想到,他眼中的漆黑夜幕在对方看来却是投影在冬末积雪上的橘色灯光。
“使团中的那两个人暂时不必有什么动作。”
盘烈下意识地应了声“是”,而后回神提醒道:“那要对华粼使者……”
“什么都不用做。即便使者途中猝死,华粼国势远不如西黔,西黔要说使者死于水土不服,华粼也闹不起来,最多不过是再派一个人去而已。所以,还是从西黔那边下手热闹些。”
语毕,男子扶着窗棂回头,嘴角勾起一个不甚明显的弧度:“假若戏码换作华粼使者谋刺西黔天女,有兴趣的观众想必会多很多。”
护国天女若遭使者毒手,西黔君臣便再不能凭一个百余年前的传说笼络民心,从此也必会视华粼为仇敌,缔约之事无须再提,正是一石二鸟的好计。
“你现在就去吩咐。”挥手示意心腹退下,对方临出门时,东垣王又改了主意,“同时下令连夜返回浮彰,一刻后便启程。”
“可……”
与盘烈的迟疑相比,下令者反倒没有丝毫犹豫:“等也是白等,不如趁此时间将可能留下她踪迹的土地全部纳入手中!若有天下在手,找寻一个人还能是难事不成?”
正如盘烈没有猜到东垣王会突然下达这条命令一样,他同样没能料到在针对邻国的布置上,除了那两个显而易见的缘故外,还有第三个理由。
空荡荡的房间里,经过一番挣扎,最后一缕光线终于悄无声息地熄灭了,室内室外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墙外隐隐传来人声,接着亮起了几处火光,默然注视着窗外的男子只是动也不动地静静伫立,末了忽而一手撑着窗棂轻笑出声,接着低沉的笑声演变为一场遏制不住的大笑:
“乔天宇呵乔天宇,天女之名除她以外又有谁能配得上?你口上尊崇,却接连找人玷污这个名字,莫非你也技穷了么!?这回我就代替天帝让你见识一下,想借她的名也得有命去借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