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只求真心

; 对于这份宽容呵护，他的母妃感激之余却不能以相同的深情回报，终于在愧恨之下一病不起，郁郁而终。

    这些陈年往事，他也是靠着零碎的片断才能大致还原，老实说，对于母妃的记忆一早便随着年月的流逝模糊了，他记得更清楚的，是被他叫做父王的男子期许的眼神，以及后来被他称为母妃的女子温婉的笑容，此外，他还多了一个整天跟在背后、不住地喊着“王兄”的崇拜者。

    多希望他生来就是这个家庭的一员！在无意中发现自己的身世之后，他不止一次被这个念头所缠扰。多少次想要不告而别，尽他所能走得远远的，然而，计划了无数次、准备了无数次，最终还是留了下来，只因不忍割舍。

    留下又如何？他的身份，他的血缘，对这个国家、对于他所珍视的家人来说都只有害而无利。知晓了自己身世的他，要怎么去面对不晓得他已经知情的父王，和从头到尾不曾知情的母妃与弟弟？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放慢脚步，懈怠王子应修的课业，只为了将自己的存在置于王弟的光芒之下，如此一来，那些谨慎苛刻的大臣必然会在失望之下将继承人的冠冕戴在第二王子的头上。

    父王驾崩，天都继位，东境安定，他本以为自己应该就此离去，不曾想太尉举兵，内乱又起。眼看一个国家动荡的命运就要落在那孩子肩上，让他一个人承受未免太沉重了。

    这样想着，他再一次停下脚步，或许在未来某个恰当的时候，他依然会重拾飘然离去的念头，然而，决不是现在，他不会将一个满是变数的乱摊子丢给母后和弟弟，既已冠着西黔王子的名号，便不能抛弃相应的责任。

    转眼三年已过，他明白了当初的念头有多么愚昧，时至今日，他已经断了独自归隐的念头——他再不会有选择那条路的机会。

    “王者之路本就孤独。然而，只要看到这片土地从沉睡中苏醒的那幅画面，你们就会明白，与国家安定、百姓和乐相比，君王自身是多么的微不足道。除此以外，倘若在这漫长的时间里，能够找到一个愿意与自己分担这副重担的人的话，那么，这个君王当真是幸运无比。”

    他并不知道数日之前他一心辅佐的西黔国君也曾复述过同样的话，两相比较，年长的他更能体会父王当年说出这番话的用意。

    “不管谁成为下任国君，另外一人都要全力扶持。那时父王的身体状况已经很差，他如此叮嘱，怕是有许多事都放不下吧。”

    讲述到最后，他的声音已恢复为一贯的平和冷静，只余胸中痛楚并非他个人之力所能掌控：“所以，我的精力、我的性命，乃至这副躯壳都已献给西黔，殿下，抱歉了。”

    他要不起这份感情，因为，早在遇见她以前，他的一生就已经决定了。

    一直以来，对于面前的这个男子究竟抱有怎样的感情，乔羽飞也是最近几日才刚刚理清。

    最初，无依无靠的她下意识地依赖着第一眼见到的人，宛如一只才出壳的雏鸟，慌乱无措之下很自然地选择了最接近的保护者。他不仅救了她的命，她的天女身份也因他的笃信才就此一锤定音，牢牢落在了她头上。

    印象中最深刻的是浮彰王宫中二人的遭遇。出乎意料的地点，加上对方出乎意料的装扮，时隔近一年了，她依然记得如此清晰。在那之前，她从来没有想到只是看见一张熟人的面孔就能让她哭到天地色变。

    因为太后的安排，她和他有了相识以后时间最久的一次单独相处。风餐露宿，野外宿营，她得以看到他在庙堂以外的另一面，隐去身份高位赋予他的光环，连篝火都生不起来的西黔佐相显然要比过去真实亲切得多，足以让她头一次生出“这家伙虽然厉害，可到底只比我大了两岁”的认知来。

    事后几次回想，现今她仍旧不确定当初太后是否有意撮合他俩，然而，对于临别前那句貌似口误的嘱托，她如今已有了模糊的认识。

    太后是发自内心地担忧着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儿子，她以身为母亲的敏锐细心一早便看出了乔天宇的不足所在。

    他所相信的，他所背负的，他所守护的，他所坚持的……终有一天会化为沉重的镣铐，将他牢牢禁锢在仅能容身的牢狱之中，令其往后一生不见阳光，不得自由。

    是责任使然，还是亲情为重？

    是出于感激，还是无奈地承载了生母的愧疚，所以才尽力补偿？

    纷纷扰扰，多多少少，恐怕每样都有一些罢。

    只是——

    鞠躬尽瘁，都没个尽头吗？做什么把自己弄得这么苦。

    痛定思痛，她自己也有需要反省的地方。

    初次喜欢上一个人，总是那么不知深浅。往往一头栽了进去，乐陶陶地以为真爱战胜一切，佛挡杀佛，神挡杀神，只要两人看对眼了，其他什么都好说。

    于是奇怪梁祝干嘛不私奔，朱丽叶为何不跟随流放的老公而去顺便度个不一样的蜜月，美人鱼又不是没手干啥不写字，没事比划下手语也可以跟王子好好沟通一下嘛。偏偏一股脑地奔向悲剧大结局，赚足了她幼年时的萝莉泪。

    明明拥有美丽的开始，却始终盼不到美满的结局，怪谁呢？

    连故事都不尽如人意，又怎能怪现实和预想的不同？

    乔羽飞呀乔羽飞，她对自己说，原本只想逼出他的答案，没想到却发现了一个足以倾覆朝堂的秘密，结局如此，难道还不够满足吗？这个可恨的家伙已经被血缘、责任之类折磨的很苦了，倘若自己也成了杵在他前进路上的一根黄连，那她口口声声的喜欢又算作甚么！？

    退一步讲，他点头说了“愿意”又怎样？

    逼他抛家弃国跟她走，开头爱得轰轰烈烈、世人惊叹，末了他愧疚她自责，世上怨偶多出一双？

    抑或是他守朝廷她居庙堂，缠绵幽咽两相生，脉脉深情不得忘，最后落得个魂归离恨天的下场？

    还不如从此不见，从此相忘！

    乔羽飞眼中含泪，嘴角却翘得高高的，心知此时的表情必定惨不忍睹，可对方又没生了一对夜视眼，她担心个什么？

    她是真的庆幸自己一番感情总算没有投注在不值得的人身上。

    换了别人，不寻常的身世伴随而来的多半是满腹的不甘与扭曲的怨恨，至少也会逃避真相，自怨自艾，哀叹上天不公，嫉恨他人的圆满。可乔天宇的回忆却不见一丝阴郁的色彩：对于养育他长大的父母，他满心敬爱；对于幼弟，他同时担任着教导陪伴两重责任；忆起生母，字里行间，听到的只有淡淡追思而绝无嫌恶；提及出仕废爵，只是照直叙述，不加修饰，说到力挽狂澜，草草带过，全无沾沾自喜之态，慷慨激昂之势，仿佛以他未及弱冠之龄受命平叛是桩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

    可惜呀可惜，如此优秀的俊杰居然也会沾上些要不得的毛病，可见老天到底没忘了公平二字怎么写。

    乔羽飞吁了口气，一滴眼泪顺着扬起的唇角滑至舌边：这个人啊，最大的缺点就是死心眼。

    “我接受。”暗中已经拿定了主意，乔羽飞平复一下呼吸，竭力让自己笑得洒脱：“这个理由我接受。”

    对方一时没有回应，许是还没反应过来，她作势活动活动僵直了半天的手臂，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

    “既然是因为这样的理由，那我只好兑现开头的话，以后再不会烦你。”她深深吸了一口沁凉湿润的空气，抓抓头发，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其实想知道这个答案只是为了我自己，我总觉得现在不问个清楚等错过了再后悔是很傻的做法，不争取一下多少会有些不甘心呢。如今知道了，心里顿时少了一件事，以后就不必为这件事费脑筋啦。”

    说着，她真的掸了下肩膀，仿佛卸下了重担一般，举手投足一派轻松作风。

    “看在我们这么熟的份上，我来帮你个忙吧。”不等对方发问，她呵呵笑了几声，突然换至阴恻恻的口气，“我乔羽飞立誓帮你铲除一切追求者，我得不到的他人也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