憋闷了两百年的情绪找到了宣泄的渠道。他终于找到了一个不会将他的讲述当做疯话的听众,一个可以由着他尽情揭发自己阴暗内心、不会单纯地膜拜初代王这个名号的人。
没错,他是一个理应被唾弃的窃贼,厚颜无耻地篡夺了兄长的身份、妻女、功绩、下属、权利、即将到手的王位……所以活该做两百年的孤魂野鬼,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心爱的人近在身边却始终无法触及。
他理应背一世骂名,偏偏在后人眼中,他是英明神武的开国之君,享尽尊荣。
他该死。他本来就是个影子、弃子,早在那场守城之战中,他就应该代替兄长死去,为什么偏还一直活着、甚至活到了现在?
先前奢想着能够和兄长交换身份,可真正交换了以后,为什么感到的依然是无尽的痛苦?
微澜,微澜!连我自己都没法原谅自己,我又如何能祈求你的原谅……
前世风雨,后世尘烟。
乔天宇暗暗摇了摇头,以他的身份,实在没有资格对面前这位老祖宗的所作所为做出任何评价。而且对方所说是否为实,两百年前的事,横竖死无对证,就算当事人将自己说得十恶不赦又能怎样?
况且对方此刻的神情……
他迟疑片刻,温言劝慰道:“代王……高祖陛下无需将自己说得如此不堪,陛下登基后安抚百姓、平定四方,为我西黔打下了百年根基,这些的确是一代英主所为。”
“代王……”对方低喃几遍,失神道,“这是我给自己定下的谥号,成为西黔王的我本就是替代兄长坐在那个位子上的,我不是乔拙屺,我从来都不是他。”
代替了另外一个人,本以为能得到更多,最后却连自己也失去了。何况每个人都是无法替代的,没有人可以永远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活着而不被发现。想必当时的天女也是发现了真相,因而毅然离开的吧。
他正在叹息,对方却冷不防发出一阵癫狂凄厉的大笑:“哈哈哈,假的,都是假的!什么狗屁的天女血脉也是假的!微澜只生了一个女儿,哪一任西黔王都不是什么天女的后人!”
此言一出,乔天宇当下大惊失色,顾不得两人身份,扑上去揪住对方追问道:“怎么回事?继任王位的难道不是天女之子吗!?”
“哈,他是我的儿子,在我还是晓生的时候所生的儿子,在‘我’死后被抱养到我的‘兄长’膝下,成为西黔唯一的继承人。”
仿佛是觉得对方的表情还不够精彩似的,晓生顿了一顿,嘴角扬起一个嘲讽的弧度:“而真正拥有天女血脉的公主则嫁入了古家。若说唯有天女后裔才有资格成为西黔王的话,那古家的嫡系比你和你那个弟弟更有资格登上御座!”
“古家?”乔天宇怔怔地松开手,脸色惨白,“古家嫡系才是真正的天女后裔?不,这不可能。”
“信不信由你。可惜那个什么古至诚不愿成家生子,你们所信仰的天女血脉就要在这一代断绝了。”
古家的嫡系血脉要在这一代断绝?
乔天宇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惨淡一笑:虽然有些误差,不过,或许正是如此吧。
不过这样也没有关系,旧的天女血脉虽要断绝,但在那之前,新的天女已经出现了。只要她成为西黔王妃,生下乔氏的继承人,那么……
一切都会变得很圆满——只除了他。
但是,跟国家、百姓、他所在意的那些人相比,他一个人的不圆满又有什么关系呢?
思及此,乔天宇陡然清醒,看向面前癫狂男子的双目中既流露出同情和不忍,更写满了果断与坚决!
“对高祖陛下的遭遇,晚辈深感遗憾,但高祖您既然对当时的天女怀有如此深厚的爱慕之情,又怎会将他人错认成她?”
“错认?”仿佛听到了最不可接受的侮辱一般,晓生猛地站起身来,逼近一步,冷笑道,“虽然相貌不同,但她眉目间的神采、举手投足中的风范,我怎会错认?还有她的言语,她的行事,她与旁人的种种不同之处……即便将她放入茫茫人海之中,我也不会将旁人误以为是她!”
乔天宇平静地注视着咫尺之外的青年,不因对方周身滔天的怒焰而动摇分毫,继续反驳道:“不管您承不承认,陛下您苦苦追寻的那位天女早在两百年前就消失了。如今的天女殿下的确不同于任何人,却也不会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怎可能不是同一个人?
怎可能是他认错了?
同样是天女,来自同一个地方,一样的吸引周遭人的亲近,一样的毫不骄矜勤学不辍,时常生出奇思妙想,时常冒出惊人之语,她怎可能不是他的微澜?
然而微澜不会在旁人面前放声大笑,不会在不想吃药的时候以耍赖的口吻讨价还价,不会在玩乐嬉戏之事上花费太多脑筋。她本人冰雪聪明,堪担国母重任,不会有呆头呆脑一脸茫然让人觉得靠不住的时候。
那么相似的两个人,难道,终究只是相似而已么?
说起来,他对她的名字还有些陌生,即便他曾在泽逸体内观察过她许久。
是叫羽飞吧,从天上悠然飘落的一片纤羽,不知最终会飞落何处?
晓生失魂落魄地坐在榻脚,心中各种念头交错浮现,根本没有留意乔天宇何时离开密室。室内珠光熠熠,唯有他脸上一片灰败暗淡,整个人许久一动不动,竟似化作了雕像一般。
这时寂静里突然响起一阵轻微的叩击声,声音带着节奏,好像某种暗号。
许是因为长时间得不到回应,叩击声再次响起的同时,有人在房间某处轻声唤道:“恩公,恩公——”
晓生这时才乍然回神,合眼凝听半晌,忽地起身搬了桌子靠在一面书架旁,踩着桌面攀了上去,这才发现架顶墙上竟有一方小小的通气窗口,约莫只能容小孩探头出去。
窗洞外的不明人士显然也听到了密室中的动静,所有的声响当即消失了,之前的一切恍若是个错觉。然而,隔了一阵,一个压低的声音试探性地唤道:“恩公,是你在里边么?”
晓生电光火石间已有了打算,朝着窗口果断回应道:“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