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的裸、露在外的手指,冻得如同一根根的胡萝卜,脖子不住在寒风里往衣领围起的粗大围巾里缩。
姚晟澜见状,待进了客栈里,管伙计叫了一壶热菜,几个打扮古朴的老儒用错愕的目光审视着进入店里,衣着打扮显得格格不入的主仆俩。
姚晟澜入店后目不斜视,并不在意那些人的目光,只和店伙计交谈着有人可否在此约下了这里的位置,店伙计见是为衣着富丽的小姐还跟着丫鬟,挠头想了许久,才豁然想起是有位女客事先和店里打过招呼要在今天会晤一个朋友。
“晟澜。”
姚晟澜在此生有过无数次听闻别人唤过自己的名字,却没有一次如同当前一般声音美妙和听觉上的震撼。
恍如隔世的回眸,一如四年在花店的擦肩而视,短发素衣的冷清秋瘦削的身躯就临着店门口寒冷的风,平静而清冷的站在自己的面前。
姚晟澜一时捂住了自己的唇,不知是让风引诱的喘息还是情绪的起伏,喉咙一哽激烈的咳嗽。心月一把搀扶住了自己,姚晟澜却是牢牢地按着心月的胳膊,婆娑的眼底不可思议的闪烁。
白雪满天翩舞,迎风吹去,呜呼的风的悲鸣在店的外面,姚晟澜和冷清秋同坐在一张圆桌上久久的对视着。
心月狐疑的看着来人,秀丽而清瘦,眉宇有淡淡的愁和静。
冷清秋从身边的藤箱里找出了一张暗黄的相片,相片的边上有焦黑的痕迹,似乎是火灼。她的手指拈着相片的一角,手指的肌肤有白色的粗糙茧印。
“他是我的孩子。”冷清秋沉吟道,目光下垂,有无奈和隐忍的神色。
姚晟澜此时才看清相片上是冷清秋和一个趣致可爱的孩子,孩子头枕在母亲的胸前,瞪圆的眼睛憨憨的望着镜头,嘴里还含着自己粉嫩的拳头。
“这张相片是我在金家唯一带走的东西。”冷清秋的声音如同来自一个荒凉的国度。“除去这张相片和孩子,我已经一无所有。”
姚晟澜未曾开口,胸口憋闷,拧着拳头顶着下巴,便开始低低的咳嗽。
“晟澜,我想你一定不会再想见到我,因为欧阳老师。”冷清秋顿了顿,眸里黯然却诚恳,“无论你相不相信,欧阳老师在帮助我参加工作重拾自我的时候,我们之间已经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感情。”
姚晟澜蓦然摇头,“这件事情已经不重要了,你为什么会在点燃的旧楼失踪,为什么不找会自己的家人,还有金燕西……我还以为你……”
“晟澜,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找到你,你是我在北平唯一信任的人了。”冷清秋浅浅的说道。
姚晟澜仍在发怔,冷清秋便继续说,“我不想再见到金家的人,过去的一年里我如同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有甜蜜有幸福,可到了最后却是无边无际的绝望。那场大火,把我从噩梦里解脱了出来,再也没有比那更好的重生了。”
姚晟澜方想说些什么,冷清秋盯着她的面庞道。
“其实你的事情我也听说了,汪鸿瑾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他接近每一个人都持着不同目的,就像他能和燕西称兄道弟,到头来他还是可以和白秀珠在一起是一样的。金家的覆灭还有我的婚姻,晟澜,这一切其实都是他成功路上的垫脚石,你信么?”
姚晟澜觉得自己如同乘坐一只无依无靠的小舟在暴风雨的天气贸然出海一般。
冷清秋吸了一口气,哽咽起了声音,“晟澜,金家太可怕了,政治也太可怕了,我在那个金黄色的牢笼里困住了自己,我不能再让他们困住我的孩子。这也是为什么我没有在出现的原因,从前的我依赖着我的母亲,后来依赖着金燕西,我以为我能得到期望中的幸福,那不过是谎言和虚荣编制的骗局。舅舅逢人就说我嫁得好,是风光是荣耀,熟不知道这场婚姻险险要我的命。如果我回娘家,舅舅能有几分心思为我出头打离婚官司,妈妈是个传统的女人,也许她会让我看在孩子的份上回去那个牢笼里。我以为婚姻只要有夫妻的信任就够了,可是我错了。”
“金燕西没有爱上白秀珠。”忆起金燕西在旧楼废墟边上悲痛的长啸,姚晟澜如实的说。
“可他要和她去德国,连一个理由也没有,就要和她去德国。”冷清秋盈眶的眼神里透着绝望。
姚晟澜恰时冷冷的笑了,“白秀珠不是和汪鸿瑾在一起了么,从我落难失踪,到聘礼退回,我如同一个从来未存在的人一般,他只是漠不关心。”
冷清秋啪嗒的一滴泪在圆桌上砸开了一朵绽开的花。
“为了政治,他也牺牲了我,我已经不会再为他而等下去了。我和你是一样的,清秋和我一起走吧。”说着这话时,姚晟澜心底翻来覆去的疼。
冷清秋摇了摇头,含泪道,“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明日我就要离开北平了,可临行前我有一件事想托付给你,实在是因为我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了。”
“什么?”
“我想把我的孩子留在你的身边。”冷清秋一字一句说的格外清楚。
姚晟澜方觉得震惊,又看向冷清秋毋庸怀疑的坚定和执着,唇边的话变成了,“孩子是金家的孩子,他的父亲……”
冷清秋却道,“他是我的孩子,他姓冷,叫子初,人生若只如初见的初。”
这一席话话简言骇,冷清秋是不想让孩子与金家再有瓜葛,也以此断了和金家今后的联系。
霎时间,姚晟澜几乎毫不犹豫的说,“我不会答应你的。”
冷清秋一怔,持茶盏的手连连摇晃,思虑半响,方莞尔一笑,看着姚晟澜道,“你还是不会原谅我。”
姚晟澜觉得那目光透着绝望和哀戚,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我不会让他再回到我亲人的手里,成为他们要挟金家财产的筹码,所以,晟澜,你懂吗?我不是在利用我们之间最后的一点情义才冒名约你到这里来的。”
“我没觉得你在利用我,也不是不原谅,而是……清秋,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才是孩子的母亲,我不能……”
“从今天起,你可以是他的姨妈。”冷清秋坚毅而坚决的说,“晟澜,算我求你,我在这世上能够求的人也只剩下你。”
姚晟澜久久的与冷清秋对视,最后才道,“可我就要离开北平了,这个地方不止是你觉得黯然神伤。”
冷清秋神情漠然,站起来浅浅而笑,“太迟了,晟澜,原谅我的自私。可是我没有办法将我的孩子留到金家人或者是我舅舅的手上。把孩子交给你,我就再也没有遗憾了。”
姚晟澜在回去的路上,下过雪的街道,坑坑洼洼的泥泞,车子一颠一簸,溅起湿滑的泥土,沾上了车身的窗户。一路寂静,姚晟澜思忖着冷清秋离去时迷离的神色,紧咬嘴唇。这夜似乎比入冬以来的任何一晚都沁人心寒。
冷清秋还活着,她却说要把孩子托付给自己。明明她才是孩子的母亲,明明孩子的亲人都安然在世,明明……车子贸然一停,司机对姚晟澜说,小姐到了。
姚晟澜还是一阵恍惚,待和心月一齐进入大厅,只见大厅里灯火通明,上至父母下至兄嫂,个个等候着她回来一般,面容焦急又带着疑惑。
“这是怎么了?”姚晟澜茫然的望着厅中的每一个人,姚迪非温怒站起身,董黛芬赶忙扯住丈夫的胳膊。姚思安却始终负手背对着家人,昂首望梁。董黛芬对着姚晟澜示意,姚晟澜缓缓的走到了母亲的面前,原来在董黛芬的身后,母亲手里怀抱着一个酣睡着的可爱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