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暗香残留在花店转身的一顾晶莹逆光的轮廓,微微的颔首,高昂的颈部媲美优美的天鹅颈。人生若只如初见。只一眼,便引为挚友,许是她身上与自己太过相似,才会吸引住目。
此刻,姚晟澜重新审视不知离别的子初,憨憨的咬着自己的粉嫩的拳头,黑溜溜眼睛倒影着自己,便咯咯的清脆的笑,奶声奶气的唤,“妈,妈妈……”
子初的面孔有八分相似金燕西,唯独眼神神似于1927年的冷清秋。
姚晟澜离别的神色迷离如同在茫茫人海中寻不到自己,最后抛眼与人声鼎沸的火车站上清晰一探,终究还是找不到了。姚迪非将子初抱回给了妻子,对晟澜道,“他如果有心是不会让你离开北平的。晟澜,忘了吧。”
孔立夫也道,“晟澜,去了英国,你会获得你期盼已久的新的广阔的天地。”
莫愁掏出手绢,摸着自己的眼泪,昂着头忍痛道,“晟澜,走吧。”
木兰朝晟澜摇了摇头,抬手看自己腕上的表,最终只是沉默地注视着晟澜。晟澜读懂了眼神的含义,他已然不再需要自己。这半年里,无数次路过他们开始的地方,贝满女中那一面轻风过便抖的绿波的爬山虎,馄饨摊已经换了新的东家,不再卖混沌而是卖凉茶。
那一年的北平,荡然无存,那一年的韶华,荡然无存。
晟澜眉间有坚毅的神色,只对着木兰摇了摇头,记忆里的东西已经不在了,没必要再等下去。一切都结束了,对于自己,又会怎么样是新的开始。
火车开往上海,鸣叫着的汽笛升起的白烟消散在空气中,亲人们的离别充满了悲伤的眼泪,尽管此次不是诀别,姚家人也明白晟澜的想法,她再不会回到北平了。红尘里北平似乎是她不可触摸的心结,以致于她后半生要逃避这个生育她的地方。在多年前,姚晟澜被迫离开北平时,憧憬和向往过北平之外的世界,却割舍不下古老而深沉的北平。在杭州困境,她借着一弯明月无数次梦回思忆如狂的故乡。
可这里,她见识到了友谊的背叛,权利权衡之后的不闻不问,妥协之后岁月的报复。从此天涯两端,岁月飘摇,已经残缺,不再重别。
正在火车车轮开始不留的转动,火车站的月台之上的人行铁架天桥,一名便衣的男子神色冰凉,却气度不羁,青色长衫沧桑落拓。目光从月台上的姚家人开始,缓缓的扫过,轻轻的掠过了伤愧的莫愁,婉约的木兰,笃定的孔立夫,感慨的曾荪亚,怀抱孩子别过身去的董黛芬,以及颇带鼓舞神色的姚迪非。
最后终于看见了对着孩子淡然惆笑的姚晟澜,她梳着齐腰的辫子,编着珍珠发带,发带上的流钻闪烁着晶莹光彩。她探出身子对亲人不停的挥手,阳光拉着人行铁架天桥的影子闪过她的脸,空气仿佛凝固了,四目交错间,耳边响起列车的激烈的汽笛。
他们终是相见,一片耀眼的阳光,刺入彼此的眼中,到底未道离别,却已然离别。
霎时,姚晟澜停在半空中挥别的右手,叠上远处天桥上的人,似乎遥遥的摸到了他的脸。无端忆起在杭州,他贴着玻璃窗,一字一句分外清楚的说,“我等你。”姚晟澜笼罩着巨大的绝望的悲嗆,泣然,却不流出眼泪,只费尽全力的对着天桥之上的人喊,“你骗了我,我不会再回来了,我永远不会再回来。”
看不见,天上人间一根断了的红线。
天桥上的人,姿势微微一动,终究只剩下风呼啸的呜鸣。探在列车外的身影,最终还是缩了回去,而天桥上的身影也渐行渐远,成为一个遥不可及的黑点。
“你骗了她什么?”白秀珠一身华贵的西式洋裙,面孔苍白却骄傲,隐忍着声线在生硬的问。
汪鸿瑾并什么回身,只住住的凝视着一去不复返的列车,南来北往怎么多的列车,到底要通往自己的轨道,向前开去。
白秀珠倨傲的站着,等着汪鸿瑾冷漠的回头,终是挥手拦在了他的面前,昂视着脸色森然的他,毫不退缩的问,“她说你骗了她,你骗了她什么?”
汪鸿瑾望着阳光底下映照着雪白剔透的如霜面孔,眼底微微泛起一点失神,话里也稍稍的迷离,“我的事情不关你的事。”
白秀珠冲到他的面前,与他的目光对视,非要看出个究竟一般的气势,“难道在你的心里,女人不就是可利用和不可利用么,为什么她就特别?为什么宁可利用我,也不愿意伤她?”
汪鸿瑾抿着唇,眉宇间却有一份凛然之气,沉默的捏着白秀珠的肩膀,沉力的推开了她。
白秀珠在身后冷笑,“你说你是为国为民么,利用我制衡我哥和日本人的交易,可笑的是你到底什么也做不了。”
汪鸿瑾猛地别过身,紧紧的盯着白秀珠,白秀珠在阳光底下的美貌滋生出一个女子的怨恨和歹毒,“日本人已经控制住了你的军火,你的部下就算上了前线,也不过是无矛之兵。”
汪鸿瑾略略的沉默,不急不忙的睇看了她一眼,沉声道,“你做这些证明得了什么,我是可笑的鲁莽之夫,你呢?你费尽心机用前途和富贵去吸引金燕西,到底你也相不相信你是值得让他回头的理由,不是么。你说的没错,我对于女人是只有可利用和不可利用之分,可我宁可骗她,我也不要她和我受这样的罪。我不择手段,卑鄙龌龊,这一身的罪名我宁可一个人担了,也不愿意她和我一起担。谁比谁高贵?你轻易看轻了别人,却看轻不了冷清秋,也看轻不了她,终究还看轻了自己。”
白秀珠耳中作鸣,只嗡地一声响,眼睁睁的看着汪鸿瑾冷然的错过自己的肩膀,竟没有了再拦在他的面前质问的勇气。
从前只她将金燕西看得那样珍重,重得连自己也卑微地低入了尘埃,却没有想到他会看轻自己,洋洋得意,潇洒离去。于是,她再不相信往昔看重的一切,冷清秋能有的,她也能重新夺过来。终究金燕西跪在她面前求婚,为她曾经付出的天真和骄傲付出代价时,这一切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他不是为了爱而求婚,而是为了娶她获得的优越条件。那时,她已经不想要了,她看轻了金燕西对冷清秋的感情,看轻了汪鸿瑾对姚晟澜的感情,最后也看轻了自己仅存的良知和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