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的房间——
房间历尽沧桑,原本洁白的石灰,已经灰黄,亮丽的少女变成人老珠黄的肮脏老妇,大概就是经历这么一个心酸的过程。墙角上挂着几处丝网,灰心丧气至死气沉沉,连蜘蛛都鄙视这角落,乔迁“时尚界”了。墙壁并非一无所有,布满密密麻麻的铁钉洞,真如丑八怪长着满脸颊的痘痘,被挤掉了,留下的黑疤。陈渐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心里怪怪的,感觉皮肤有点发痒。他扫视地面,胆怯地并拢了双脚:一地的废纸弃瓶,用来垫床脚的砖块,这屋子真凌乱。床有脚已跑了,剩下这些老实的砖头,便又有了新的用途一一瞧,一只蟑螂在下面探头探脑。他好奇地用脚去踢开一块砖头,竟引出昆虫大家族的全线出动:一只蜈蚣、N只黑蚂蚁,愤怒地向房子四散漫延,看样子要好好地报复毁了他们安乐窝的敌人哩。陈渐吓得脊骨都发凉了,他刚构思的《新篇陋室铭》已了无踪影,几乎要被这些“复仇者”吓到“弃屋而逃”。
前来帮忙的王诚,此刻及时赶到。
王诚住在这幢楼二层,语文老师,与王校长同属王姓子孙。有人曾打趣地问王诚:“你也姓王,才华并不在王校长之下,怎么就没有一点儿官相与官运,到现在连个副教导主任也捞不着?”
王诚苦着脸:“也许王校长是王姓家族的嫡系,我只属旁系吧。按照中国历史上的世袭传统,帝王位只传给嫡长子的。”大家笑谈说他真不争气,还拉黑祖宗。一一他不仅不沾一点儿官气,连身体也好像“破罐破摔”,故意长得与王校长相反:瘦瘦长长的个儿,由于缺少户外活动,脸色苍白得近于发青;戴副近视眼镜,镜片上的光环密密匝匝的一圈圈,好像他的学问之丰博,非要高度浓缩,才能嵌在镜片里。他走路小心谨慎,双手大多时候板在背后,不大言笑,十足的一个老学究相。而他才四十刚出头呢,刻苦认真的教师生活与过重的生活担子,逼迫他未老先衰了。他内心的善良诚正与热情,却如玻璃罩不住的光,要溢出来。他最适宜过乡村生活了,却常常诅骂乡下生活的单调、寂寞与贫困。有人笑着指出他矛盾的性格,他就说:“爱恩斯坦研究相对论时,承他看得起,还请我指点一二。”他说这话还算俏皮,超出他的个性范围。
现在王校长请他来帮忙陈渐“安家落户”,他带来的不只是热心,还有对陈渐的怜惜及批评。“又有一个可怜虫落网了!”他边走边咕噜。但他一见到陈渐,就感觉到自己立刻喜欢上了对方,就像精力充沛时被优美异性吸引住的那样利害,这似乎是违反了物理学上的原理。
他带领陈渐到学校总务处搬来床铺,还有一套办公桌椅一一这便是陈渐落脚的全部家档。他亲自替陈渐把房子上上下下清扫一通,把霸占了这块殖民地的“爬行阶级”轰出去。他干得起劲,周身满是灰尘,涅漉漉粘糊糊的,真不舒服,陈渐又是抱歉又是感激。他本人呢,却是干得津津有味。伴随着他火热干劲的,是他对陈渐往乡下跑的轻率举动,于是批评陈渐与对教育的独有的“高论”,源源不断滚滚而来。
“你大概认为这里是世外桃源,正合你赋诗作词什么的吧?一一太幼稚了,简直是太幼稚了!现代社会提倡李嘉诚而不是安徒生。现在从文的,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陈渐只是微微一笑。他认为年青人的心事,被他一语道破,但依旧依然冥顽不化。“我也曾渡过你这么玄幻的时光一一在这山青水秀的‘原始部落’活了近四十年啦,见书报的文章没有一篇,牢骚倒有一堆。”
“我只是认为,既然是教书,无论哪里都一样过。乡下反倒清静些,免去许多的麻烦。”陈渐轻描淡写。
“这简直是柏拉图式的意气!你渐渐的就知道你错了。”王诚连连摇着头。
“许多刚踏上教坛的年青人,对教学充满了无知的激情一一你现在是不是怀着一股积烈的献身农村教育事业的激情?”陈渐只好点点头。
“这倒不失为一种好现象,做人是不能没有一点热情的,否则就跟冷血动物无二了,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但你慢慢会体会出,你对教学的热情同你对乡村的依恋,在同步减弱——这话,我不能不预先警告你,怕你到时受不了幻想破灭的打击,这里可出现过先例的。”
陈渐忙说自己不至于如此,因为他的热情并不达到那个狂热点。
“是呀,做什么事情,总得有个退路才好。”王诚松了口气。为了表示尊敬,陈渐请教他教学上的心得体会一一他一定是个经验丰富的教书先生。
这果然很投王诚所好,枯涩的脸上泛出兴奋的红光。“我教了近二十年的书啦,教育者在教学各阶段的心情,可归结为五点。”说着,很庄重地举着五支手指,如五指山一般的庄严。陈渐只能表露出十分惊讶与洗耳恭听的尊敬神态。
王诚得意扬扬,在内心发酵了多年的妙论,终于有了相称的听众,他语气变得很庄重,像在台上做报告——
“第一年走上教坛,对教学充满了信心与热心,如饥饿者见到了面包,会全身心地扑上去,扑上去;第二年因效果离下的功夫太远,对教学工作充满疑惑;第三年难达所愿,大失所望,急躁、气愤、心灰意冷接踵而至;第四年开始产生厌烦情绪,对教学悲观绝望;第五年,因受了嘉奖或职位的提升才有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反之,则是心如死灰,麻木度日了一一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那您现在的感觉如何?是‘柳暗花明’还是‘心如死水’?”陈渐笑着问。
“介乎两者之间。哎一一”,王诚长叹了一口气,“我的不完全死心,是因为工作成绩确实有一点,便认为自己还是个有点价值的人。”
陈渐便称赞他人生目的明确。王诚谦虚地摆摆手,继续说:“回想起近二十年的教学历程,可归结为两个字!”
他说着,嘎然而止,似乎那是他珍藏多年的珍宝,舍不得与别人分享。他郑重地伸出两个手指,无意中表达了自己总结的胜利。
陈渐果真忙请问他是哪两个字。
“累,怕!”说着,长长地呼出一股气,这股气大概是集聚了近二十年了。陈渐也皱了一下眉头。
“我可不愿意回头再走一回了。给我第二回的生命,也不要!”幽幽地,他又说“很多人经不起清贫与失望的双重考验,在第四年就开始逃往深圳、珠海、广州这些发达地区了。”
“港湾中学有过这类事呀?”陈渐很惊讶。
“港湾的风气还算好些,只出线一个,有两个停薪留职,到外面闯世界。”
“王老师,您是否有过类似的打算?”
“想过,当然想过啦一一这年头,谁的心不蠢蠢的欲动?只是担心自己是否有那份能耐。譬如一个惯在小溪里嘻玩的小童,面对广阔的大海,却胆怯了,还是守着自己的小摊子安全过日子吧;已经熬了二十年,再熬上些年头,等着享受政府发给的退休金吧。”他大概觉得自己也许过于颓废了,面前这位意气风发的年青人,不该染上自己这样悲观的思想,不该重走自己艰辛的人生道路。
“不过,你年青,与我是不同时代的人,前程不可限量一一但不要耽搁在这个浅水里,寻个机会尽快调出去吧,去寻找广阔的天空。”陈渐只微微一笑。
“是啊,调动谈何容易!”王诚叹着气,想了一想,眼晴忽然一亮,“我的孩子他妈的娘家,与市高官陈政道倒是个远房表亲关系。”陈渐吸了一口冷气,心里突突地跳,想到王诚一家竟与自己沾亲带故,不由得感到有趣。
王诚见陈渐沉默不语,似有高险不可求之态,重又叹气:“是啊,‘侯门深似海,怎许故人推?’”
陈渐心里说:我倒是愿意认你这门亲戚呢。他毕竟没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