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正,“你未毕业,不是有好几个单位都争着要你么?现在许多机关单位,都好像私人化了。”陈渐笑笑。
“就算你躲到乡下,你父亲的恩泽也会延至乡下一一权力的威严触及每个角落。”
陈渐悠然自得地回答道:“我跟我父亲已做了‘君子协定’:我不要什么家产,我要靠我的劳动吃饭,我不要他的头衔加到我的头上。在我的档案上,我是不填我父亲的真实身份的。我只想过一个实实在在的问心无愧的人生。”
梦园简直是改容相敬了。
“我现在过得很轻松,很自在快乐。”陈渐的幸福之情溢于言表。
“叔本华认为:在根本上,一切追逐都起因于缺乏,起因于对自身状况的不满足一一你已拥有一切,所以你就感到满足了。”
“别提叔本华了!”陈渐急急地说,“他说一切生命在本质上皆为痛苦。人生,就如钟摆一样,逡巡于痛苦与无聊之间一一他这是纯粹的悲观主义,我再也不相信他了。”
“哈一一,真是脱胎换骨了似的。孙行者的筋斗也不比你陈渐的思想转变得快。你以前不是时时刻刻把叔本华挂在嘴边,崇拜得五体投地、捧若神明的么?他的‘尘世苦难学说’,你不是视为人生真谛的么?怎么现在却反对起老师来了,而且反对得这样彻底?”
“那是以前的事,是在没有到乡村生活之前的人生观。我现在想,叔本华之所以产生‘意欲与人生之间的痛苦’之学说,那一定是他身处闹市之故。我可以证明他所指的不是乡下人而是城里人一一他说,市井小人,平时为了生活奔波劳碌,到了周末就又因不知如何渡过这个休息日而无聊了一一这不是实实在在的城里人的写照么?农村人是不分周日周末的。我现在十分欣赏林语堂的‘坐在椅中’的安闲人生,真与宁静的乡村生活合拍。告诉你吧,我现在真的很快乐,就像小鸟于森林间,小溪于山谷中,总有些喜悦在骚动,有希望值得等待似的。总渴望生活下去,永远地生活下去,好像发现了生活有无穷无尽的幸福源泉。”
“你重拾人生的乐趣,真是可喜可贺啊,我的老友。”梦园真心祝贺。
“这都得归功于农村的力量。就是大海,那边的也比这边的美好。”陈渐指着身边的海滩,“这边的海,灰暗、混浊、有限,是什么样的大海呀。乡村的大海是无边无际的,澄清的湛蓝的,海面吹来的风是清爽鲜洁的。特别是在这个季节,海岸边的风,总夹着青草与泥土的清香气息。你嗅嗅,这儿可算是本市最好的地带了,却还是一片的腥浊!”
“那是因为你在吃海鲜之故。”梦园笑了。
“不!”陈渐争辩道,“你到外边闻闻,那更难闻了。不只有腥味,还有汽油的浓浊味,垃圾的腐臭味啦,淹死的鼠啦鸡啦,这海,简直成了垃圾场了。我要为海族哭祭一场。看来JacquesCousteau(雅克.库斯托)的保护海洋的组织是相当有意义的。”
“你说话干净些好不好。真难下咽,别以为用了英语,就文雅了。”梦园抗议。
陈渐不理他,继续由着自己的兴趣说下去一一“你看过大雨过后森林的景象吗?你有没有观察过被雨水荡涤干净的树林的美?有没有在大雨过后的草坡上漫步过?一一那才是真正的美的享受。也只有在乡村,你才真正地感受一年四季。那儿的春夏秋冬分得很分明,而每个季节都有每个季节的节拍、韵味,这才是生活呀。而在城里,除了冷与热的两极,简直无法享受到春秋的美。雅致人士,在客厅里摆几盆富贵竹、发财树,就以为是引进自然,春天永驻了,小气!大街小巷上,那一幢幢楼房,无论何时都是一样的颜色,坚固而冷冰冰,人心都为之麻木了。而在乡下,春天的新嫩,夏天的繁茂,秋天的丰硕,冬天的清寂一一看到花草树木田园瓜果的盛衰,心灵为之触动,便油然而生珍爱生命之情一一就是观雨、听雨,乃至淋雨,在乡下也是别有一翻滋味。雨落在屋顶上、茅棚上、小路上、草地上、枝叶上、池塘里,或飘打在一只乱跑的猪的身上,都给人一种遐想,一种乐趣与美的享受。‘留得残荷听雨声’的感觉,在清寂的乡间林野里或旁着香蕉的茅屋里听雨,便能产生。而城里的雨,一味的打在坚实的水泥板上,水窝儿也溅不出一个来。”
“听听,我们陈渐先生新近下乡半年,体会多细腻,论调多清雅别致。你以前爱诵些唐诗宋词,但说话也没有今天这么动听一一真如写景抒情散文诗一般。是不是一一除了受自然的怡悦外,同时也受了另一种一一哼,男女间情素的启发?你的表达思想的方式,真有些女儿腔了。”梦园审视着陈渐,果敢地下断语。
陈渐涨红了脸,极力否认。
“那一定是了。哪有男人这么扭扭捏捏的?什么时候找到了理想中的苔丝?快从实招来。让老朋友高兴高兴,要攒几个钱喝喜酒呢。”
“八字还没一笔呢。”陈渐被拷刑逼供,冒出一句。
“这就不等于承认了么?‘八’字通共两笔,有了一撇,还了得?等于定婚了。”梦园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别那么使促狭挖人家的语误。我们只不过是相识罢了,一点超越的话都未说过的。”
“噢,那么说是陈老先生的儿子在害单相思?什么女子如此有魅力,能让我的朋友一见钟情?她的美是不是可与‘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的罗敷相比?而且是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质朴的乡村姑娘一一你总说美少女没有受过知识的包装才令人疼爱。”
“恰恰相反,是李清照再世。”陈渐沉吟着说道。
“噢,原来是会作‘人比黄花瘦’的女词家。”
“不知她是否会填词,但却是极能画画的。”
“那么是潘玉良了。”
“她可没有遭受过那种曲折的人生经历!”陈渐生气了,“人家可是一个清白纯洁的少女。”
“哪与李清照何干?你喜欢李清照吗?”
“都是才女,奇女子呀。李清照那种气韵,难道你体味不出来?她与其夫志趣相投的快乐生活,多令人羡慕!你诵她的《渔家傲》一一兴尽晚回舟,误入莲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多自由自在,洒脱豪放!那莲丛中荡舟的欢乐景象,可见可闻呐。”
“那么说,你们一对气韵相投,才貌具全的佳偶,是能够在乡间泛舟,过仿古的生活啦。”
“对于她,我还不敢产生幻想呢。”
“是不是太美了,让人不敢仰视?”
“对于我来说,她确实很美。外国流行这样的说法:只要你爱那女人,她永远如花一样漂亮。”
“何必千里迢迢去搬外国人的话。我们不是有很现成的‘情人眼里出西施’的说法吗?”
“她天赋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
“在这城内,有谁比你更高贵了?只须提一下你的父亲,她就是爬在地上,也会爬来嫁给你的。”
“真亏你说得出口!”陈渐狠狠地盯着梦园,“她决不是那样的女子。如果她是那种势利之人,我也不会那么敬佩她,着迷于她了。你这人也真古怪,什么观念都不低俗,反而是把爱情的高尚、纯洁性给贬低了。如果爱情需要家世的烘托,让人真不敢相信爱情了。”
“不是烘托,你再次言轻了,应是后盾一一有了可靠的家世,爰情就如上了保险了。”
“那是嫁给家底,不是嫁给儿子了。”陈渐表示厌憎。
“是呀,世上这事多着呢。有了高位、有钱的父母,侏儒儿子可娶美貌媳妇,因为有钱,台湾古稀老翁娶内地妙龄姑娘。如果不是帝位作怪,杨玉环也不会改嫁家公老隆基,也没有白居易脍炙人口的《长恨歌》流传于世了。可惜你没有妹妹,如果有,就是三跪九叩到你家求婚,我也是愿意的。”
“第一个我就把你淘汰掉。”陈渐指着梦园的鼻子笑着。
梦园正色道:“玩笑归玩笑,能把你爱慕的人儿说来听听么?”
陈渐于是把苏杰如何文静,心灵如何纯洁善良,看的书如何多,绘的画如何生动逼真,理想情趣如何高雅等等优秀品格,都细细地说与梦园听了。末了,补充说
“她还是自愿从广州回到乡下的呢。”
梦园听得入了迷,无限羡慕道:“听得我都动心了。你们原是志趣相投的一对,都患有‘乡村癖’!哎——,人生旅途上,能找到意气相投、灵犀相通的伴侣,是人生一大快事。你们有这般闲心,又能放得下世务,真令我羡慕死了,你们果真印证了‘只羡鸳鸯不羡仙’。我这‘梦园’之名,实实在在是上帝明示一一田园生活,下世吧,今世只能做梦了。”
这回,轮到陈渐安慰梦园了。他双手放到梦园肩上:“古诗人不是说过么: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一一你只要心境平静,不要给欲望插上翅膀,自然会快乐。李白说的:大隐隐城市,小隐隐山林。你心胸豁达,能在喧嚣的城市里获得泉林一样的宁静,更称得上高人了。”
梦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有那般耐性,大约也可修炼成仙了。”说完大笑起来。陈渐也笑了。
这一餐他们边吃边谈笑,直吃到日光斜照,他们的欢声笑语便也投在海面上荡漾,真是畅意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