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芬刚升级为新娘,娇羞得不肯轻易外出,苏杰成了镇政府的常客。她平时最讨厌政治,最不关心政治,却有今天。
苏杰对政界敬而远之的态度,清芬调侃说:“你其实很像政府中的要人,到大宾馆里首先要看蓄藏室,看菜单,先寒喧再入正题,还说不懂个中原由。”
苏杰也不卖清芬的帐,依然对政治的人事冷淡有加,反驳道:“想不到搬回镇政府几个月,你就摸清了官员们的脾性,也许渐渐的受了污染,也讲究吃喝,变得唯利是图,弄权弄势起来,再过几个月,就不认得我这个穷教书的了。”
清芬举起锅铲,作势要打她,两个都格格的笑起来。苏杰正需要这样轻松的说笑。她有时会冒出一些没头没脑的话,让清芬莫名其妙。
平时生活圈子狭窄,苏杰常常是不请自来,而今天是清芬请了才来的。她跟着清芬在厨房里转来转去,看到灶头排列着盘盘碟碟,近十件,色味香俱全,完全能代表“舌尖上的中国”。看来这顿饭非常特殊。
“那位先生”一一清芬总是这样称呼她的丈夫方亮的一一“到这来了,还带来一位朋友,是特意来白云滩游玩的。他们现在去做饭后的散步去了,待会儿就回来。那位陈先生在市委工作,我们提起你时,他说他认识你,所以叫你来,待会儿介绍你们认识认识,也算多一个朋友。”
清芬的话,阐释了丰富一餐的缘由。
苏杰一头雾水:“这就奇怪了。谁会认识我这个乡下妹呢?”
“其实你们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也许你是贵人眼高,不认得人家,人家可是记得你的。我们还谈到你呢。”
“是吗?千万别是拿我说长论短来寻开心吧。”
“你尽管放心,你这么可爱,横竖都顺眼,我们舍得贬毁你么?一一我们说的全是赞美你的话,我真的好羡慕你这么惹人喜欢。”
今天,清芬对苏杰十分热情,不像她是来陪客人,倒像她是客人,这令苏杰感到非常不自在,拘束陌生至后悔。如果清芬平时总这样对待她,她可要敬而远之了。心里正局促得不知同清芬说些什么才好,就听到房子外面有男子的说笑声。正要说反驳的话,皮鞋着地声越来越近,只好咽下去了。
清芬似乎是因为今晚的饭菜太好,营养富足,现在已被肠胃吸收变成血液,听到外面的说话声,那血液就涌动着直逼到脸上来了,刹时两颊通红。苏杰看到她的脸涨得通红,也像受了传染似的,登时也莫明其妙地跟着脸红起来。等到皮鞋声踏在走廊上,清芬站了起来,隔着一层墙冲门外说道:“早到了呢。”一听这话,苏杰有受骗上当的感觉,反感至反胃。好像清芬夫妻早已与那人串通好,自己是来人所需的商品,钱一到手,清芬便把货物交出去!她气愤那对恩爱新婚夫妇,拿自己来一唱一和;同时另一个自己宽慰并警告自己,别太神经过敏。尽管提醒自己要理智些,却对还在门外的市政要员,本能地产生了反感情绪。她也知道得很清楚:自己是过份自卫,过分清高,除了陈渐,内心容不得任何一个外姓男人的亲近。她下定决心,要摆脱清芬的好心之举,要挣开她用温情与仁爱困住自己的束缚,做个完完全全的自由人。她暗自思忖:我毕竟是个读书人,不能对人家过份冷漠,这反倒显得自己无知、小气。他既然是政界人物,清芬他们这一年来也与政治生活有接融,他们又是要好的朋友,自己充其量只是一个听众一一政治家做报告,最需要的不就是保持安静的听众么?自己会是个很好的听众的。她心里有了这些想法,也就平静许多了。
“苏杰老师,久仰久仰!”在方亮的陪同下,那位政府官员一进门用夸大其辞的方式同苏杰打了招呼。如果苏杰也正好是个混迹政界的人,她一定会说:“哪里哪里”或“过奖过奖,承蒙错爱”之类的客套话。而她无非只是一个热爱艺术的思想单纯的乡村教师,又有了不想讨好对方的那层思想,因此面对陈先生的热情,她只是莞尔一笑,算是回答。
“很遗憾,我那天因为有事,不能当方亮的伴郎,我想,与你这样可爱的女孩子共事一定是很快乐的一一对我这个匆匆赶到的客人,你大概并不是没有一点印象吧。”年青的政治家很自信地说。
噢,这就是清芬所说的“一面之缘”了,苏杰忍俊不禁,口上回答客人说:“确实抱歉,我对您真的没有一点印象。”她的率真坦白令那三位吃惊,但她脸上的毫不相干的微笑给高贵的客人挽回了面子。方亮马上解围:“到客厅去,到客厅好说话。”热情而又潇洒,真不愧是个受了高等教育的城里人。
到了客厅,虽未正眼瞻仰过年青政治家的尊容,却也有个概括性的了解,反正下次再遇见,已不会忘记,算是对上次婚礼失敬的补课。这位前途光明的年青人,五官还算端正,鼻子也是当官式的一律肥大,他的两只瞳仁,黑亮得如两粒黑豆,精神机敏得很。只可惜他的高度,有点像物理学上“浓缩就是精华”的意味
城里人一进客厅,审视一下,就端坐在苏杰对面的高椅上,看样子是要抢个地利,把装了一文件皮包的智慧源源不断地向苏杰输送过来。而今晚清芬对待苏杰的态度,热情得并不亚于他们捧若上帝的贵客,因此苏杰也乐得堆起并不是会心的笑容,也没有像从乡下拉来的女佣忙着为客人端茶递烟一一这些,热情的女主人都包办了。
“这位陈先生,”清芬介绍得很体面,“在音乐方面,可称为吉它圣手;绘画也占一席。不要看他是从政做官的,爱好可广泛,艺术造诣可深了。”苏杰奇怪,自己怎么就看不出面前的这位陈先生一一清芬也介绍过其大名的,她却无心记住一一会有那么多高雅的爱好。她想,自己原先把这人想象得像一切小政客那样庸俗可厌,是自己的偏见了。但就是有了清芬投其所好的介绍,苏杰对这位不凡人士也不能增加多少好感。是啊,这个世上,陈渐是不可代替的,就算眼前的这位先生的前程、才华胜过陈渐,除他的姓与陈渐相同外一一他是不可代替陈渐的。也许正是他也姓陈,苏杰才不对他投过来的微笑产生憎恨吧。她又瞥了客人一眼,想证明那人是否真是缪斯的宠儿。果真,那人“官大福大”的大鼻子挂在脸上,像一把吉它,点在大鼻子两边的小黑眼睛,是印象派新的代表作。当然啦,现在干政治的,有的是空闲时间。想发大财的,私下开避第二职业;有高雅情趣的,弄弄艺术,寻点精神上的寄托,这也是常有的事。他懂得艺术,让她减弱了对他的干政治居要职的轻视,她很不是滋味。
苏杰只心里思索,对此不作口头上的评论,脸上的笑容如安上去的,强弱度一直保持不变,清芬见了,很是心焦。她眼前的客人,不仅是她视为上帝的丈夫的好友,也许还是她将来走进市区、能找到好单位的最有帮助力的恩人。她的好丈夫方亮立刻帮了她的忙,他笑着提醒苏杰:“你的专业不正是绘画么?听清芬说,你的画是很有灵气的一一你们真是志趣相投。”露出又赞赏又羡慕的表情。
清芬觉得丈夫能在客人面前这样抬举自己的朋友,大为感动,对他感激地微微一笑。苏杰想不到自己被拉了出来,一时很窘。
“你们‘志趣相投’,我真高兴。”清芬又笑着对她丈夫的话进行了复制,不仅是因为崇拜她的丈夫,也是进一步点明她的心意。苏杰只羞愧难受,真想伸手去抹掉清芬脸上的笑容,怕清芬又自作聪明再说出什么“画龙点晴”之语,忙说自己水平太低,只能给学生涂几笔换口饭吃,不敢与这位画家兼圣手平起平坐。那画家听了,很是得意,想在女士们面前以艺术家的风度谦逊谦逊,却一时又下不了架子,因为他原本的设想中,要以官架子把这位清纯的乡下女孩吓住,再按他的方式让她乖乖就范。苏杰见众人只是微笑,想再敷衍一下,补救一下刚才自己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罪过。于是又笑称客人为绘画艺术的鼻祖。她一想到这位先生的大鼻子,就情不自禁地笑起来。这虽是非常明显的夸大其辞的称赞,但出苏杰意外的是,众人对此并不介意,而是宽大宏量地微笑,就像大人们原谅小孩子的过失似的。她刹时觉得,在这三人面前,她简直是个幼稚无知的孩童,总受到关爱与宽恕。她一时不知该感激地羞愧,还是该表示愤怒,她担心,她会被他们的关爱与善意笼罩住,到时争脱不出来。而这位政治家兼画家,也真像个学者,忽然间改变主意不肆意卖弄口才。他隐隐约约觉得,目前的这位女孩并不一般,修养品性及学识,或许在他之上,绝不欣赏滔滔不绝的装腔作势。她的不佯装娇贵,某种坚定的性格,很令他佩服。
也许正是由于他的不浮夸,苏杰才完全消除了对他的敌视。只暗中责怪清芬不理解她,好心地多事。当然啦,在别人看来,能嫁到市区,而且对方体貌地位学问人品又不错,这是天上掉下的美事,也只有清芬出于对她的关爱,才肯出这份力。但苏杰始终如一的思想,别人哪里又知道呢。为了顾及清芬的面子,她跳出本是主角的位置,陪他们把“活动”进行到底。
“这地方没茶楼,要不,我们可以去茶楼消遣的。”方亮说着时髦的话,真不是他平时的为人。陈先生附和着点头,清芬对他微微一笑,觉得丈夫很有风度。只有苏杰不置神色,且内心深感愕然一一她一向认为方亮是儒林人士,会异常鄙视市侩习气,绝不会把物质强加到爱情之上作为诱饵的;他对清芬本人的进攻,用的就是意志而不是物质,是诗书而不是甜言蜜语。但今却反常态!“也许,他认为我是重物质的一一确实,许多人的婚姻是在餐桌上谈就的一一那么,方亮是在鄙视我,蔑视我的潮流观及爱情观了?他是抱着‘成其好事’,才顺水行舟的?”一想到这里,苏杰就悲哀自己竟落到别人这样对待的地步。此刻,她倍感孤寂,那三人在谈笑,她就在默默地思念陈渐。“不知此时他在干什么?他在晚上会干什么呢?与别人闲聊,到外边看电影,打台球,还是一个人独守孤灯空房?”一种欲望,要见陈渐的强烈欲望冲击着她。她于是等待着机会说话,说出自己的想望。
“这样闲坐着,也许并不比打扑克好些?”她寻了个空,终于说出自己要说的话。
“这建议极是。要说的话,一说就完,如果找不到更好的话题,新结识的朋友只能默坐着受窘。”吉它圣手陈先生真是社交能手,富有经验,第一个赞许。方亮清芬彼此对视一下,是在交流思想意见:打扑克属低等消遣,是否有辱陈先生高贵的身份?陈先生立即洞察他们的思想,笑着说:“大人物梁启超先生曾说过,他只有在读书时才能忘记打牌,在打牌时忘记读书,可见他对打牌的沉迷。
“令人敬仰的冰心女士,也是喜欢打麻将的。”苏杰插了一句,那三人露出惊讶的神情。“在她的一篇文章里,就提到有人攻击她住在国外时家里设麻将局一一她在下文并不为此辩护,不是说明属于事实了么?”
“那肯定是,不必去考证了。”陈先生附和着,如果此时苏杰说“新大陆”是她发现的,他一定也无异议。
方亮也一改对扑克麻将的态度,大方地发表意见:“其实,适当玩玩扑克麻将,是有益健康的,对大脑神经起到松驰作用一一大学问家玩牌,就很儒雅,不比那些整日整夜沉溺其中的赌徒。”
“我们虽不是大学问家,但也不妨雅雅去。”清芬永远愿意夫唱妇随,“就去学校我的宿舍,那里清静,大可放心地玩乐。”
苏杰心想:今晚如果能见到陈渐,我得感激这位陈先生。她不由友好地望一眼对方,觉得那人居然面慈目善,还有年青男子特有的青春魅力。
学校渐渐从夜色中露出轮廊来,每向前一步,就意味着缩短一步与陈渐的距离。想到自己与陈渐多折艰难的恋爱,苏杰的眼睛都湿了。
陈渐的门关闭着。经过走廊,苏杰偷眼往屋子里看,书桌上亮着一盏台灯,微弱的淡黄色的光,使悄然无声的房间显得更寂静,孤寂中透着悲凉。一忽儿,听见一个轻微的咳声,墙壁上映着一个瘦长的身影在走动。苏杰忙收回眼光,轻步追上了清芬。虽然这是理想中的陈渐,但她无法不悲哀:他竟是这般孤寂!如果他真的做了和尚,这就是他独伴孤灯古佛的凄境了!如果他真是因为爱自己为情而甘愿孤寂,这确实是可喜可佩的。
清芬到公用水龙头处洗手,水哗哗溅在水泥地板上,打破了夜的静寂。朦胧中,王诚妻只认得出清芬,扬声问道:“那位是谁呀?”
“我呀。”清芬回应着,她清脆的声音在黑夜中特别悠扬。
“我知道是你,我说的是你身边的那位。”王嫂提高了声音。她明朗响亮的声音,似乎要延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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