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延伸到学校最僻静的角落,连洞里的蟋蟀都能听见。
“她是我们的苏杰呀。”清芬大声地回答说,怕水声淹没了她的声音。苏杰顿时不安起来,真担心陈渐会忽然从屋子走出,发现她的到来一一这种担心有如非法入境一样令她心慌。
偏偏清寂的陈渐就听到外的对话了。一听到苏杰二字,他沉寂的神经马上亢奋起来。因为这惊喜来得这样的突然,他怀疑是自己日夜思念所产生的幻觉。但他知道这绝不是幻觉,苏杰就在近旁,好像是应他的思念而来的一一但想到他们僵持的关系,他又觉得她虽近在咫尺,却宛若天涯,遥远得让他只能在幻想中哭泣。
他望着外面的黑夜,禁不住要一头冲出去,只因那黑暗中有他要寻找的光明。而他却又胆怯得不敢弄出一声响动,怕苏杰知道他的存在而消失。他细心地谛听着外面的一切动静,胸口剧烈地跳,有一种满足感!一会儿,听见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走近门口,他激动站起来,要去开门!
这却只是一个短暂的兴奋,她们的脚步声带着他的幻想,又渐渐的远去,甚至没有在门口停一步。他呆呆地想道:我多么傻啊,怎又痴痴的盼望着她会进来呢?她是不会进来的,自上学期白云滩之行后,我就该绝这一幻想了!心里虽这样想着,却希望自己能变成一个幽灵,挡住苏杰的去路,把她引进来。又过了一会儿,他的冥思中传来了一位陌生男子的声音,是从楼梯口的转弯处发出来的。男中音说:“这儿的葡萄要价不高,刚才应多买一些一一你的清芬要吃吧,女人总喜欢吃甜吃酸的一一也许清芬这阶段正馋酸甜?”接着是一阵自发的笑声。
“那倒不会。我们倒是要再试一颗,怕买来酸葡萄惹女士们笑话一一现在回头换还是可以的。”
摘一颗放到嘴里,被滋润了的喉咙发出响亮的声音:“行,很甜!酸不了你的清芬的。”
“那倒不是因为她。今晚的主角不是她,你是知道的。”接着,是一阵会意式的笑。
听得陈渐都惊呆了一一主角不是李清芬,会是谁呢?还会是谁呢?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就如被击碎了似的痛楚起来。那两位有说有笑,他们坚硬的皮鞋踩在水泥梯级上,每一脚都踩在了陈渐的心上。他真希望楼梯忽然会坍塌下来,给他们的开心得意一个报应,让他们也尝尝痛苦是什么滋味。他心烦意乱,不断自问:她该不会就真的就走那一步吧。她难道真忍心放弃这段情么?她可是一个诚正纯洁,坚定如一的女子呀。她的画越能自如地千变万化,而她的心越是纯真如一,不是么?但世事难料,人心莫测,女人之心如流水似飞絮,时间流逝,她或许已不是原来的她了。他的脸色由于绝望而苍白起来。
楼上传来男女混和的谈笑声,他中断了他哀伤的遐思,只觉得心被蛔虫啮咬着似的抽痛,泪水也不知不觉一行行地掉下来,憎恨与愤怒也随痛苦倍增。他真想一气跑上去,看看楼上的两对“狗男女”是如何快乐的,看看她苏杰,一向以高洁自爱标榜自己,此刻能以什么脸颜来面对自己!他一动也不动地死盯着窗外的黑暗,觉得自己宁愿死,去也不会去找她的。苏杰一一自己热恋着,也曾那么深刻地爱过自己的女孩,此刻竟高居自己的头顶,与别的男人一起肮脏地欢乐!他气得呼吸急促,痛苦得只想大喊。他觉得活着太艰难了,只希望有一把锐利的剑直直地刺向自己的心,立即死去!胡乱中他拿起孤寂中的伴侣一一吉它。他似乎是麻地,疯狂地对着窗外的黑暗,敲击着那几根弦线,机械地重复着同一动作。他的手指都要磨出血来了,火辣辣地发着热。他只有感到手生痛了才停止他的疯狂,缓慢地恢复了理智。他走到床边坐下,安静地弹起他心爱的乐曲一一《香江花月夜》。这首曲子,因为曾受到苏杰的极力称道,得以从他所欣赏的几首乐曲中,一跃成为他的最爱。这幽咽的曲调,如泣如诉,勾出他潜伏的泪水细细涓涓,伴着吉它声悄悄地淌。他仔细地谛听着,不只是他弹的乐曲,也是楼上的动静。冥冥之中,他相信自己与苏杰的心灵是相通的。他希望苏杰能听到这首她所热爱的乐曲,能懂得其中的深意。这每一根弦的拔动,都是他心声的倾诉,心灵在哭泣啊!他依旧执着在原地等着,难道她真能舍得割断这份情,弃他而去么?
正如陈渐所料,苏杰在楼上把吉它声听得一清二楚。想到陈渐已知道自己的到来,想到自己与别人在一起笑玩而心爱的人却在下面独自痛苦,她就愁肠百结,肝肺欲裂。在心痛的同时,她又生出一份惊喜:长久的分别,没使他们疏远,他们的爱还是那么坚挚,心还留在原地。她真想不顾一切跑下去,与陈渐抱头痛哭。
《香江花月夜》的乐曲,在苏杰的心里,如细细清泉,苦中渗着甜蜜,凄风中透出温暖,她细心地谛听着,感动着,眼晴湿润了。她怕别人看见她噙着的泪水,不敢抬头,只一味盯着手中的牌。她更不想吃葡萄,怕多吃一颗,就多欠对面的陈先生一份情,多一份对陈渐的内疚,心上多一份污浊的感受。那三人一颗接一颗地摘着葡萄往嘴里送,不只是因为他们确实爱吃,也是为了引发苏杰多吃,她怕别人误认为她小气、冷漠傲慢,只得偶尔随同一颗。尽管清芬盛赞这水灵灵的如玛瑙般的大黑葡萄又甜又滑又多汁,她只觉得苦涩难咽,不是滋味。
苏杰希望清芬首先提及那冲耳而来的乐曲一一“陈渐”二字已迫在喉口,她已无法控制自己不谈及了。但清芬却偏偏宁愿放弃这么一个好话题,让大家处于无话可说的静默中,真把梁启超的“打牌忘了读书”的精神学到家了。那位在座的“吉它圣手”,竟然也乐而忘本,对窗外飘来的幽扬乐曲,就是装聋作哑。当然,在女性面前轻易赞扬别人,特别是称赞同龄男性一一这位弹吉它的一定是位男性公民一一无疑是贬低自己,社交效果将宣告失败。虽然方亮清芬苦费心思,为让政府官员与苏杰有顾盼传情的对视机会,安排他们相对而坐,但自上楼后,苏杰却正眼都未曾瞻仰过大人物,只保持着客气而疏远的态度,前程光明的“政治明星”,吃到肚子里的葡萄,颗颗都是酸的。他宁愿把对吉它音乐的高深玄妙的见解留在肚子里,也不愿意倾出来与众人分享。但吉它曲悠悠扬扬,飘袅而来,在这宁静温和的夜里,显得那么清丽,荡人心弦,几乎因了它的美妙,人世一切的烦乱、一切的尘杂,都被压下去,变得和谐而美好了。这三位对高雅音乐都具有一定欣赏水平的高级知识分子,为何总不提及一下呢?难道他们都成了聋子,继而又哑了么?他们一定都暗自欣赏,因为他们都在沉思,他们在享受音乐的美却不愿赞美它!啊,他们都是一些自私自利的文人,他们担心外面的事物会搅乱他们的计划,破坏他们的快乐!苏杰想到这里,又气又急,只好主动出击:“会是谁在弹吉它呢?”
“是王璧君吧。”清芬漫不经心地回答说,同时很不满意地瞟了苏杰一眼。这是有史以来她对苏杰的不满。一切又归于寂静,他们默不作声,连出牌都有气无力,使得那吉它声听得更真切了。夜是这样的宁静,月光是这样的柔和,那悠扬的吉它声飘得多么遥远啊!弹奏者发自肺腑的心声,带给沉睡的生命轻盈的梦,给受伤的心灵以抚慰,引发知音者的共鸣。每个人,每颗有生命能思想的生灵,无不为这乐曲感到颤动!苏杰纳闷:“她的耳朵果真有毛病么?在港湾中学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乐曲是从陈渐的窗口飘出的。璧君不弹吉它,她知道得比我清楚。她在骗我,而且是故意的!”她真后悔自己的此行了。她以真心对待别人,却受欺骗,她真受不了!
“她是知道我喜欢陈渐的。她以前是竭力鼓励我去爱陈渐,去接近陈渐的。而现在,却为了愉悦她的丈夫,讨好上级的要人,改变初衷了!多么可悲啊,一个女人,一个本来如此纯洁方正的女人,为了一点点的私利,竟倒退到以此种方式献谀取宠的地步!这就是人的本性么?不,不是所有的人都这样。也许她搬回了镇政府,耳濡目染了官场上的习气,就学会了以公谋私了吧。”这样一一的想着,苏杰觉得自己瞧不起李清芬,瞧不起她的丈夫方亮了。这思想让她自己都感到吃惊,因为几乎所有接触过清芬的人,无不称赞她是个好女子,这里的好,不只是指她温和美好的品性,也抱括她的品性修养和公德心。当然,就是圣人也有私心的。唐曾到了西天,去藏经阁取经时,不是遇上索赌的佛么?就是如来佛的雷音境界,也并不完全是净土呀!
她只顾一个人躲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思索,别人已出了牌,轮到她,她却呆若木鸡,催问她“要不要”,她有牌也不知打出,只木木的回答“不要”。这样几轮的敷衍与放任,清芬实在看不入眼,终于压住不满提醒道:“苏杰,今晚你是主角呀。”言下之意,这场面应由苏杰本人来维持。此话正是刚才方亮对陈先生说过的,她事先并不知道;他俩果真是心心相通,说话做事总不谋而合,和睦幸福是铁定的了。
苏杰听了,又羞又恼,已克制下的恼怒,像面包泡足了死海里的水后又浮上来,她的脸色气得都苍白了,直直地瞪着清芬,要问:“你不是要我来陪你们尊贵的客人么?怎么又变成主角了?”但马上转而想道:可怜的老好人,终是一番好意,是我心有所属,不识抬举罢了;她的意思虽过于明显,但还算委婉了,让我暗示她吧。她于是用恳求的眼光望着清芬,要她别再“画龙点睛”,因为她实无此意。清芬果真读懂了她的意思,不枉她们相识相知了那么久。原先计划中,方亮是要把自己的堂妹介绍给陈先生的,是清芬过于爱惜苏杰,说苏杰才配得上陈先生一一媒人做不成,并不妨碍她继续当一个好人。她于是也用眼神与微笑轻巧回答苏杰,她对此事绝不再提。而她的丈夫方亮,却偏偏不晓得两位女子的神交流,异常欣赏清芬重复了他的那句话,他特地放下扑克,弯着腰,选了一个又大又水灵的葡萄递过去,说:“来,阿芬,作为奖赏!”清芬难堪地接过葡萄,惭愧得不好意思迎接丈夫赞许的眼光。只向苏杰扮个快眼,那意思是说:“这都是因为你,当好人真难啊!”苏杰笑笑,很欣赏她这样的调皮。而陈先生呢,早已一目了然,装作一切都没听见的聋而哑。
也不知过了多久,下面的吉它声停止了,好像进入了无声的幽咽悲哀境界,苏杰因为担心而倍加不安一一吉它声在,陈渐在,吉它声无,陈渐会在哪里呢?他依然呆在孤寂的房子里自悲自泣么?或许,他已奔向广褒的野外寻求安慰了?她的心,也飞出明亮的房间,追寻陈渐去了。可上至寒天,下到黄泉,她寻不到陈渐的踪影,她的心只好返回。她鼓起勇气对清芬说:“我们出去一下,好吗?”这是一个正常的要求,在男人看来,女人就是琐琐碎碎,要陪伴女人,首先要自我估量一下,是否有这份耐心。
返回时经过陈渐门口,苏杰下决心要看看陈渐,恳求清芬:“帮我敲敲他的门,好么?”清芬感到苏杰的那只手,像冰一样凉,不由心疼起她来,立即同意了。
门开了,陈渐出现在门口,脸经过暴风雨的吹打似的,苍白得全无血色,掩饰不住的,是悲哀绝望。苏杰内心生痛地痉挛,挣脱了清芬的牵拉,走上前一步,凝视着陈渐,希望他恳求自己留下来。一忽儿,王波浪从屋子里尾随陈渐而出。他虽只是个少年,却能体察出陈渐为何如此悲痛欲绝,刚才他经清芬宿舍走过时,就看到了苏杰,也看到了陌生的客人。他到楼下来找陈渐,看到陈渐的惨状,就决定留下来陪伴陈渐,吉它声由于他的到来而终止了。现在见到苏杰就在眼前,他惊喜得忘记了刚才对她的恼恨。因为他知道,只有苏杰才能挽救陈渐于绝望之中。他像抓住了救星,立刻说:“苏杰老师,进来吧,我这就出去。”他急急的就要跨出门口。
苏杰感激他善良的童心,就要顺势跨进去,清芬立刻用力拽住她的后襟。苏杰登时羞得满脸通红,对波浪说:“你留下来吧,我不进去了。”怕已迸出眼眶的泪水被人瞧见,急忙转身走了,把清芬也甩在后面。清芬赶了上来,说:“你总该懂点礼貌,给我留点面子吧。如果你去了,我怎么跟方亮与陈先生说?”苏杰的心凉了半截,默默地跟她上楼去。
男士们惊讶,刚才两位女士出去,手拉手的,何等的亲热快乐,现在由外面回来,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笑得那样生硬勉强,让人瞧着都别扭。
苏杰走到窗口,傍着窗向夜空眺望。她惊喜地发现,陈渐正傍着吴祖光在窗户下方经过!但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并同时向她的方向望上来。陈渐的脸色多么苍白,眼神多么呆滞啊!祖光显然知道一些情况了,他理解陈渐的痛苦,很同情他。他还很宽大宏量地冲上面招呼一声:“苏杰。”意在提醒她看看陈渐的惨状。苏杰痴痴地向下凝望,看到陈渐几乎是由祖光搀扶着从她窗下经过。她心碎欲绝,真想纵身跳下楼去。
“啊!陈渐,我希望死在你的眼前,以明我志!但愿下面就是滔滔的长江,以洗净我的污垢,还我清白一一但陈渐,请相信我,我是清白的,我始终如一地爱着你啊!”她冲着陈渐消失的背影,内心在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