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七年过去了,七年零三个月,距离那个令人目眩神恍的,炎热的下午。方昭质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一件事,可是重逢那天,杨剪给他的回答是:“两百万以内。”
“这么多?”脱口而出。
杨剪的眼睫垂下来,目光就敛在下面,心平气和地看着他错愕的脸,好像并未因这可能的巨额开销发愁:“他没医保啊。”
方昭质低下头,盯着那沓病历。他的手指有些发僵,擦过一项项检验数据,在患者姓名那栏画了个圈。
02
这位没有医保没有商业保险甚至连本地户口都没有的疑似肝癌患者叫做李白。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然而事实上,对李白这个奇人,方昭质并非毫无印象。这个印象先于这天下午在医院大厅的会面。先于那两沓各抒己见的病历。更先于那个刺眼的下午。方昭质习惯把一个人分割成几个符号,好像符号简单了,这个人也会随之扁平起来,如同被手术刀挑开的人体组织,处处清晰可见。
弟弟。杨剪。两个词组合在一起就足够代表一切了。
大学时尽管跟杨剪在同一个辩论队里,关系也算得上亲近,但终归课业繁忙,医学院跟物院的宿舍又离了有大半个校园那么远,除去讨论辩题之外,他们私下并没有太多见面机会。方昭质只记得在有限的几次聚会上,大家都是同学,朋友,甚至师生,在中关村吃湘菜,在五道口烤肉,或是在空军指挥学院旁边的羊蝎子店喝酒,只有杨剪身后跟着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孩儿。
小个子,惨白皮肤,一口乱牙,但确实不丑。那几年周迅挺火,偶然的几次对视,那双眼睛让方昭质想起高中时看的苏州河。
这小孩儿总把这张引人注目的脸朝向没有人的角度,待在桌角,往杨剪旁边挤得很近,像条细细的灰色影子。
他不和别人说一句话,主动和他打招呼,他还会像被冒犯了似的阴恻恻地盯着人家。
但他喜欢贴在杨剪旁边耳语,只要杨剪去听,他就笑,嘴唇的开合没完没了。
他管杨剪叫“哥”。
杨剪对他这种状态似乎习以为常,不会分太多注意力过去,基本上是放任自流。只是不让他碰酒,菠萝啤都不行。偶尔,在一桌馋狼饿虎竞争比较激烈的时候,会帮他夹肉吃。他也不是每次都来,但不凑巧,在方昭质原本心情非常不错的时候,他就会出现在杨剪身边。
在人群中,方昭质不是个容易开心的人,让他开心的饭局一般都是庆功宴,而庆功宴当然要吃好的,吃好的杨剪就不会忘记这个弟弟。
当然aa的时候也是交两份的钱。
毕业多年以后,方昭质仍然时常忆起这些aa度过的夜晚,甚至总结规律:它们多发于寒冬和盛夏。说实在的,就算每次都是他请所有人的客也不至于肉痛,更不至于记这么久。可他就是记住了,记得不清楚,但忘不了。好像这也变成与杨剪相勾连的符号了。
他觉得自己无聊,他更搞不懂自己的无聊。
那时的他同样迷茫,或许也同样无聊,只是单纯地认为自己这个师兄心没定下来,看似八面玲珑,实则奇形怪状,因此不好追,就算追上了,可能也不好拿在手里。
但到底是怎样,没拿过又怎么会知道呢?
方昭质不忍就此挫败。
“杨剪……你太独了!”他在阳台上念叨。
“你说什么有毒?”室友放下神经学课本,探出头问。
03
好吧,什么都没毒。
可能我有毒。方昭质又想。他怕冷的毛病非常严重,哪怕是初秋,只要淅淅沥沥下一场雨就能让他把衣柜里的所有夏装倒腾到收纳箱里,再把厚的一件件挂出来。而作为医生他对自己的诊断结果只有一个词:娇气。
先前被不少人这样说过,包括他忙得见不着人影的父母,他爱撒娇的妹妹,还有几个短暂相处过的男人,到最后他自己也接受了,九月份就把轻羽绒翻出来穿上大街也能坦坦荡荡。这天下班之前他特意换了件薄风衣,没那么保暖,但模样比较利索,他也知道自己不能期待从杨剪那儿听到任何有关娇气的评价。
杨剪大概连他穿的是什么都没去注意。
窗外雨下得很大。猝不及防地坠下来,当杨剪还在路上,方昭质坐在桌前等。就在北大西二门外的畅春园,一家叫做“霸王别鸡”的鸡汤店,点的那道主菜就是本店的招牌。说白了就是王八和老母鸡炖在一起,先喝汤,再涮菜,最后下面条,闻起来很香,喝起来也暖和,不过似乎没法挑起杨剪的胃口,让他多动几下筷子。
方昭质知道他在看着自己。
“明天就能出院了,”方昭质的眼神还落在手机上,“他恢复速度还是不错的。”
“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杨剪说。
“又来了,”方昭质笑起来,从短信翻到邮箱,“就是个小手术,他也属于那种比较配合的病患,听话不喊疼交钱及时,身材也适中,没有那么多脂肪碍事,医生都喜欢这样子的。”
杨剪也笑了,好像在笑他这番遮掩的刻意。
有多刻意,又在遮掩什么呢?他确实是帮了忙的,没有他在,李白不可能知道有什么便宜药可以开,也不可能住进协和本部的病房。
“接下来有什么准备?”他的拇指仍在滑动,好比一种机械运动,“我听说你刚回北京。”
“准备找份工作。”杨剪好像也把手机拿起来了。
方昭质张了张嘴,竟无法问出下一句话。找什么工作,你要住在哪儿,和他在一起吗,你是为他回来的吗,那可以说说当时为什么要走吗?一声招呼都没打,同学群都在传,未名论坛里也是一样,传你婚礼的事,离谱极了,说你后来跑去北朝鲜帮人研究核武器的也有,说你被硅谷的印度公司挖去打黑工的也有。
我知道那都是假的。我现在也知道,你去了凉山,这是真的。能多和我说说吗?或者聊聊别的,聊聊以前,我们的母校只有一墙之隔。
他就是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服务员把涮菜都上齐了,转身离开,手机屏幕也彻底滑到了底,方医生方医生方医生,太多人联系他了,可是剩下的那些东西,要么是处理过的,要么是暂时不能处理的。
“毕业以后也没怎么来了,”终于憋出一句话,还是那种故作开朗的语气,“两年前吧,我记得这儿还是家重庆火锅。”
“我毕业那年是东北炸串,没这排房子,只有小摊小贩,”杨剪也还是接上他的话头,自然地,放松地,不让他尴尬,“越来越养生了。”
方昭质抬起头,似乎是今晚第一次,他不躲闪地看向杨剪。因为杨剪终于不再看着他了,的确在按手机,好像在回复别人的消息。
黑t恤,黑眼圈,头发也很黑,发脚有些凌乱,下唇上的破皮是一点红,整个人氤氲在大锅逸散的水汽中,潮湿的,却也是寒冷的,好像已经没有那块玻璃在遮外面的雨。
“对了,你注册微信了吗?”方昭质问。
“没有。”
“要不注册一个?我用好几个月了,还挺不错的。”
“q·q·号我都忘了,”对面应该是个难缠的家伙,杨剪的手机还是没有放下,他皱着眉说,“有事电话联系吧。”
“就没有想加的人。”方昭质撑起半边脸颊。
“哈哈。”杨剪笑得心不在焉。
对面那位得有多让人头疼啊?
杨剪好像暂时没空跟他聊天了。
“我也没有,那种特别想加的人,”呼了口气,方昭质站起身子盛了碗汤,绷着被烫红的手指,把那盏青瓷小碗放在杨剪面前,他价值不菲的虎头项链在挂在毛衣高领下,悬在汤锅口上晃悠着,蒙了一层不均匀的水雾,“师兄,其实我也没有。”
04
如果重来一次,方昭质不认为自己会再次爱上杨剪。不对,爱……这个词用得都太重了,光是想想大脑里的神经仿佛就会蜷缩了。就说是喜欢吧。这喜欢实际上也是场意外。他们做医生的,最讨厌意外的到来。
不过方昭质也没曾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啊?
最初认识,杨剪只把他当成错认的学弟,眼看着物院就要到了,一看他的录取通知书,又捂着眼睛不好意思地笑笑,把他送去直博医学生报到的大棚。方昭质记得那一路交谈不多,但至少自己碰上的是个亲切并且有耐心的学长,后来辩论社招新,先前的队友都毕业了,杨剪拿了一沓报名表正在收人,对他应该是有印象的,问候却仅限于点一点头。
也就是在那段日子里,方昭质发现,杨剪总是受伤。颧下、嘴角、手腕和指节那些凸起的骨锋,草草处理过后,伤口枯萎,还带着碘伏的黄。他问怎么了,杨剪只会看他一眼,后来他又开始乱讲一气,说我最近就在学临床护理,你让我练练手,杨剪的反应向来也是说句“谢谢”,之后便置若罔闻。
例外是从一次意外开始的。
应该还是大一?大一的尾巴。杨剪也不过大二,还没二十岁,是春寒尚未散尽的四月底,快熄灯的时候。方昭质夜跑完了,忙着回宿舍赶着最后的热水洗澡,迎面瞧见一人,插着裤兜不紧不慢地走在吕志和楼旁边的小路上,身上的背包叮叮咣咣地响。
碰面时正好有盏路灯,看见那张脸,方昭质就把呼吸屏住了。
好大一股血腥气。
“师兄!”他压着嗓子叫,“杨剪!”
那人都走过去了,这才回头看他。
浑身脏兮兮的,t恤衫的领子也烂了一块,脸上有血,手臂上有,牛仔裤腿上也有反光,就好像已经被血给洇透了。
方昭质刚想说些什么,杨剪的包里就有了动静。滴滴滴的,掏出来是个bb机,杨剪对此似乎也不熟悉,研究了几秒才把它按掉,继续走自己的路,却又在文史楼旁边的公用电话亭前停下了脚步。
把学生卡塞进去,他按了一串号码,对听筒冷冷地说:“我没死,你也不用管我,别再逼我回去吃饭就行了。”
又静听了一会儿,他像是突然烦透了:“别哭了行吗?是我不会说话,我招他惹他,以后尽量避免,这样行了吗?”
方昭质从没在他身上听过这种语气,哪怕是最激烈的辩论,杨剪说话也总是像在旁观。他能面带微笑把对面说得哑口无言啊。那这是怎么了。哐当挂了听筒,杨剪转回头来,那一秒的神情称得上愕然。
“还跟着我干什么?”他说。
方昭质这回得了理:“你该去校医院吧!”
“再去就要被劝退了,”杨剪又开始往前走了,走得很快,目光和步子都放得很直,“天天在外面打架,导员也得找我谈谈。”
“你从哪儿过来的?”
“芙蓉里。”
“走路?”
“走路。”
“那血还没止住!”方昭质几步追到杨剪旁边,“您要是想把血流干我没意见,否则就老老实实听我一回。”
“我有医疗包……我可以给你止血。这我真的学过,虽然课上还没讲到,但我爸,我妈,我爷爷奶奶还有我表哥表姐,全是干这行的。”这句话又不敢大声说了。
杨剪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考虑了一番,方昭质也低头,数过了十几秒,听他说:“好。”
方昭质当即开始狂奔,赶在宿管锁门前的最后五分钟,他从自己床下拽出那个内容比其他同学都要丰富许多的大医疗包,在点灯熬蜡学习的室友们的注视下,匆匆跑下楼去。杨剪在他后面走得并不慢,当他拐过宿舍楼后的自行车棚,气喘吁吁地刹住步子,杨剪正好走到一片月光下。
但月光还是太淡了,席地而坐,靠着马路牙子,方昭质塞给杨剪一只手电筒。
“哪儿疼照哪儿,”他说,“完后再检查不疼的地方。”
那些血淋淋的口子、淤肿的皮肉,就这样映在雪白的灯光中。还有小虫子绕着它们飞呢,好像某种纷纷扬扬的碎屑。
方昭质小心翼翼地清洗,消毒,包扎,也小心保持着沉默,他怕杨剪跑了。好在杨剪从始至终都挺配合,他用镊子,用剪刀,用酒精,杨剪一动不动,手电筒光柱也保持稳定,更不会喊疼。
只有在方昭质挑起话头,问他刚才电话里是不是女朋友的时候,杨剪的眼梢才跳了跳。
“胡倩找人揍我的事儿已经传开了?”他好像在笑,手电筒放在腿上,也不管方昭质正在贴敷料,他单手抖出支烟,又单手给自己点上了,“这回不是女朋友,是姐姐。”
“拿好了。”方昭质小声道,又把手电筒塞回给他,“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老是憋在心里又不好受。”
“她男朋友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杨剪看向别处,他嘴角的白烟也跟着转过去,轻飘飘绕上一圈,就像穿透他年轻的脖子,飘回到方昭质面前,“在餐桌上打起来了。”
“一对一?”
“一对十一吧。”
“你是小学生吗?”
“你不懂。”
方昭质开始怀疑,这人包里装的乱响的那些其实是拼命用的刀子和榔头。之他又屡次想要把话题接上,好再问出些什么,杨剪却不再搭腔。杨剪大概只准备把自己的事说出这么多。裤管很宽松,挽起来包膝盖的时候,杨剪咬上手电筒,两只手都得了空,这才打开背包收拾东西。方昭质注意到,这里面装的不过是个工具箱,搭扣坏掉了,扳手钉锤都洒出来,还有一把小的丁字尺,一串钥匙。
杨剪干脆把它们倒在地上,摊平了一件件归位,也不用他再偷瞥。
“你去给人修自行车了?”
“给我姐修热水器,”杨剪低声道,“我本来没想回去。”
听起来好像……有点委屈?
“那个bb机以前没见你用过,”方昭质试探道,“应该是你姐塞你包里的吧,她还是在担心你的。”
杨剪用力按上搭扣,抽出堵血的纸,塞上新的,按照他刚才教的那样按鼻窦,这就拒绝继续谈话了。方昭质恍然发觉自己有导员上身的嫌疑,于是把嘴也抿了起来,尽管骨头没断,身上大大小小有十多处伤口,鼻血还总停不住,两人后来不得不跑去公共厕所开水龙头,折腾下来已经将近夜里一点,杨剪把方昭质送回宿舍楼下。
现在想回去,就必须爬窗台了。
“我也住三层,”杨剪眯眼仰望,“经常爬。”
“我不行。”方昭质侧目瞥他。
“相信自己。”
“真的不行,引体向上我只能做三个。”
“……”
杨剪没再说什么,教学楼可能锁门不说,也都离得太远,就近找了条长椅,他陪方昭质坐到了天亮。
两人都被冻得沉默,也都在琢磨,这选择是否太蠢,谁也没睡着。
清晨六点,太阳还在晨雾里躲着,宿管开门的钥匙声从背后传来了,杨剪立刻站起来,仿佛能抖落一身露水,“走了。”他要回自己屋里洗漱。
方昭质说:“别吃辣的别吃海鲜,过两天记得找我换药。”
杨剪回头笑了笑,阳光灿烂:“谢谢。”
方昭质仍坐在原处,看着他走远,走到楼房旁边那半颗圆日里,竟开始担心两天之后自己的医药包找不到用武之地。
好吧,他心中默想,我有一张啰嗦的嘴,你有一颗感恩的心。
05
感恩的心。把这个四个字送给杨剪似乎并不合适。杨剪只是很会说谢谢罢了,一个人不在乎别人,当然也不会在乎多说几句谢谢。方昭质回看学生时代,有时会想骂他忘恩负义,可是仔细想想,这般不甘与愤怒,源头并非在杨剪,而在他自己。
在做这场手术之前,他对杨剪又做过什么事情能称得上“恩情”呢?
喜欢一个人,却不说,那故事往往就仅限于自我感动。
客观来说他们的交集都不算多,是越往后越少。不知怎的,杨剪不再频繁地受伤了,好像真的跟他那奇怪的家庭做了了断,不再回去吃鸿门宴,而在那些令人如数家珍的好聚会上,方昭质也开始看到那张新面孔。
后来面孔也不新了,大家叫他“小屁孩”“小白”“杨剪他弟”,他从不搭理。
杨剪招招手,他就像只小狗似的冲过去了。
方昭质在二十岁生日当天的家宴上出了柜,亲戚们一片高知分子,也一片哗然。爷爷奶奶血压飙升,父亲气得脸色铁青,拂袖而去,母亲安顿好老人,送走了客人,严肃地跟他彻夜长谈,妹妹也急了,生怕他被赶出家门,一个劲发短信问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可事实上方昭质并未受到任何刺激,他早在高中就弄明白了自己的性向,他统共拒绝过三个女同学,从此就和女生保持距离。成年的第二天,他见了个网友,对方身材不错,脸也跟照片差不多英俊,他用那种准医学生的严谨避免传染病,也没有把对方弄出血。
后来的几次经历也是一样,各取所需,按部就班,哪次的激情也不足以让他头脑发热。
他喜欢男人,就像他其实讨厌吃生日蛋糕一样自然,只不过现在才把它说出口,要求别人也知道;观察父母在诸多亲朋面前的应对,感觉和实习时观察病人也没有太大区别。
只是,在母亲严肃地和他探讨以后的生育和养老问题时,他忽然在想,以后能不能接受男朋友有只小狗和自己一起生活?
原来已经默认某人是男朋友了吗。
方昭质自己都觉得太夸张,那时他跟杨剪也有几周没见面了,硬要把人家归为出柜动力,好像一种绑架。
他也不想为杨剪抛头颅洒热血。
只不过是,当他把杨剪放在脑海中,当作一个思考的对象,会想到“喜欢”,也会想到“心动”。那是很多个瞬间,比如那辆破烂自行车上挂的几兜子盒饭,是杨剪给辩论队打的;比如拥挤课间的偶遇,杨剪在自行车流间夹着课本,步履匆匆,总和大部队反着方向,也总是在想事情似的不会抬头看他一眼;又比如鼻尖上的露水,以及一点血红。
杨剪还知道他名字的来由,离骚,杨剪甚至会背全篇,说他有“明洁的品质”。
都很简单。
也都不过是无心之举。
那普通吗?当然不了。只能说杨剪太与众不同,方昭质吃过很多盒饭,每天与无数人迎面相遇,在自己的鼻子上摸到过露水,世人会背离骚的也有千千万,只有杨剪能够让人觉得与众不同。
方昭质知道自己太需要不同了。从小的教育,以及未来的职业生涯中,他最讨厌的理应是意外,他的人生也应该一帆风顺,四平八稳。这是太无聊的一件事。到底该怕什么呢?是无聊还是风波,方昭质两个都怕,也许是这个原因,他将近三十年的人生里只告白过一次,对象是杨剪,却是替一位虚构的女同学。
是在大三时,杨剪毕业前的初夏,他听说那人身边还没有出现新的女孩儿,好像已经单身很久了,他还以为自己机会来了。
他把自己十几万块钱的相机借给了杨剪的班长。那天在未名湖边,已经是留念照的最后一个背景点了,方昭质过来拿相机,和班长约了取存储卡的时间,又把杨剪留下,告诉他:“我们班有个姑娘,长得特别白,有点自来卷,个子挺高的不比你矮多少,有印象吗?”
“没有。”杨剪果然这样说,似乎都未曾费心思多考虑一会儿。
“她想让我帮忙问问……你最近有没有工夫谈恋爱?”
杨剪正捡着地上女同学们为画面效果洒落的梨花瓣,闻言起身,挑了挑眉。
“她——她见过几次面,然后就一直挺喜欢你的。”方昭质盯住湖水,是个阴天,小雨时断时续,湖面也看不出什么波纹,“她害羞不敢和你说,看你马上毕业了,怕以后来不及。”
说完这话才敢把眼神落回杨剪脸上。
“可是我在谈恋爱啊,”原先的诧异已经烟消云散,杨剪看着方昭质,真诚得有些可恨,“你和她说不好意思了。”
“你在谈恋爱!”方昭质惊道。
杨剪似乎有点莫名其妙,洁白花瓣攒了一手,他往垃圾箱走去,“快一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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