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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局部阵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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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了,有问题吗?”

    “我就,有点惊讶,那帮哥们也都不知道吧,”方昭质语塞了,这让他更急于捡回自己的伶牙俐齿,“前两天我还在想,如果你哪天真的爱上一个人,长长久久的那种,肯定是欠她很多钱,上千万上亿了,一辈子也还不清。”

    “这也太惨了。”杨剪笑。

    “什么惨?”方昭质想问清楚,“欠钱,还是爱上一个人?”

    “一样惨。”杨剪这样回答。

    方昭质捏紧伞把,又问:“那这次能长久吗?你和那个人。”

    杨剪站定在石舫旁,垂柳下,细雨绵绵中,身边立着湖岸对面被雨丝划出噪点的博雅塔。他静了一会儿,轻声说:“但愿不。”

    仿佛他所见到的模糊的青与灰与他们面前的湖水并不是一个世界。

    06

    那次失败后方昭质并没有太多的低落情绪。典礼前的最后一两个月,没有毕业生会老老实实闷在校园里,而大三医学生的日子狼狈得像只陀螺,杨剪很快淡出他的生活。至少,只要他不刻意去回想,杨剪当时的模样便不会在他心中刻上更深的印痕。

    有时他幻想那女孩的模样,却又一触便退缩,不忍再继续。倒不是怕把自己衬得凄凉,他争不过女孩儿,合情合理,把自己套在女孩儿的壳子里去试口风,还是输了,这也没什么,总有个先来后到嘛。

    方昭质只是越来越觉得,无论和谁在一起,对“杨剪”这个词来说,都是一种破坏。

    他想自己大抵是不需要恋爱的那种人,更不会为恋爱而痛苦,他希望杨剪也是。

    因此毕业典礼当天方昭质翘课去了邱德拔体育馆,他想好好再看几眼,跟杨剪说句拜拜,再送上自己真诚的祝福——祝你永远不要欠钱,不管是哪一种。他还是被实验课拖住了,迟到了一些,典礼已经结束,领导们都走了人,几万人的方阵被打散,零零碎碎聚在一起,商量着拍照聚餐的事。找杨剪呢?是啊,他在哪儿呢?这对话重复了几遍,最后人却是方昭质自己找到的。

    他觉得杨剪已经走了,也就没再抱什么希望,灰溜溜穿过操场,却在路过农园餐厅时蓦地停住脚步。

    杨剪在一丛圆冬青旁边,两手搭在一人腰后,低着头说话,正在笑。

    而他怀里那位踮脚往上蹭的,竟然,不是任何一个姑娘。

    方昭质贴着墙根绕到另一个角度,又看了好几眼才敢确认。

    真的不是。

    他把杨剪的学士服穿得松松垮垮,帽子挂在手腕上,后摆都快拖到地上了。

    他也在笑。

    是叫“李白”吗?

    是……男的?

    四围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杨剪就不怕被看见?抱住他晃,俯身听他耳语,并不像抱着一只小狗。

    天气太热了,好一片晴空万里,大把阳光从柿子树的叶隙间筛过,落上他们的脸,变成金色的灰尘。方昭质那天才承认自己深受打击,让他输的不是性别,不是杨剪的为人,而是他自己。再也没有人会挂着一身乱伤,陪他在宿舍楼外哆哆嗦嗦地坐上一夜了。

    他决定忘掉这件事。

    07

    总体来说,方昭质的遗忘非常成功。弹指而过便是如此,他提前修完课程,也就提前拿到了毕业证,后来执业资格证也拿到了,他主刀的第一场手术,对象是医院晋升势头最旺的副院长,也是他自己的父亲。

    好大一颗瘤子长在肝里,父亲点名要他做,方昭质就做了。

    做得面不改色,一丝不苟,脱了手术服之后才注意到自己的冷汗,心中却依然缺乏波澜。他知道自己的人生道路又被加速了一段,按照父亲的旨意,全院的人都盯着,他完成得不错,就算是太子爷,那也是有本事的太子爷了,以后大手术都能上手,不必在像无数个小医生那样苦苦磨练,苦苦地等了。

    这是冷漠吗?切割自己父亲的肝脏,他不想呕吐,也没有纠结,更不会去琢磨未来。

    他想必已经享受了诸多来自冷漠的利好。

    几十场,几百场手术过后,他又切过了不少肝,接到杨剪的电话时,他的平静仍未被打破,听着远离七年的嗓音,想着无非是再多切一个。

    直到他听杨剪介绍,那是我的弟弟。

    直到他趁那位弟弟做ct的时候把杨剪叫回办公室,问他如果结果真的不好,需要化疗,放疗,吃药,做手术,住icu,等等的一切,家属这边最多能够承担多少,杨剪说两百万。

    “我只有两百万。”杨剪似乎没有考虑别的。

    你哪儿来的两百万!方昭质差点站起来质问。

    08

    北京市协和医院,多少将死之人眼中的救命草,住一晚排一年打一针要五万的传言也不是没有,事实尽管没有如此夸张,面对肝里的毛病,准备两百万以防万一也在合理区间之内。

    在方昭质看来,莆田系医院的报告单无疑十分可笑,可是在本院结果出来之前,他也没法给出定论,没法和杨剪说,把你的两百万收好,不用这么急于奉献。

    奉献?

    也是牺牲吧。

    这居然也是能跟杨剪搭边的符号。

    起初的几天方昭质一直在观察,他怕杨剪变了,那场婚礼他没有收到邀请,各路传言在他脑海里勾勒的,却如同亲临其境般详细。他觉得放在自己身上自己一定会死。后来,杨剪消失了,现在重新出现,怎么还是跟李白在一起?

    姐姐的事方昭质也听说了。

    李白难逃干系吧?

    那这些年又是怎么过的,杨剪不会真的欠了他钱吧。

    然而几天观察过后,方昭质发觉,杨剪并没有多少改变,没有一蹶不振的痕迹,亦无欠钱的丧气,他还是那样,容易失去耐心,总有些意兴阑珊的样子,却始终默默做着该做的事。那么李白呢?方昭质对他印象不深了,只发现那口乱牙被箍上了铁丝,更多的记忆停留在那双眼睛上面,告诉他,虹膜的背后藏了个不管不顾的疯子。

    的确,李白酗酒并不承认,依赖药物且无可奈何,眼眶说红就红,撸起病号服的袖子,身体上虐待的历史随处可见,新旧都有,不知是来自别人还是自己。杨剪不在,他大多数时候都在放空,好像魂已经飘进了天花板的缝隙;当杨剪回来,却把时间花在办公室和门廊里的交谈中,他从门缝里投来的眼神总是专注过了头,让人很不舒服。

    方昭质不愿拿自己去比,就说杨剪交往过的那些对象吧,随随便便拉出来一个,难道不比这位要好?

    可他们确实还在一起。

    以前在操场边他们可以目空一切地拥抱,现在,在医院的花园,杨剪抱着书在角落里读,李白走过去,杨剪也可以匀出一只手去揽他。

    对方昭质来说,不过是目睹的地点从墙棱后变成了高层的办公室,他配了眼镜,很难看不清楚。他的遗忘就此宣告失败。

    09

    然而,失败过后,意外仍然有可能出现,它让你觉得这是柳暗花明。

    方昭质不确定出院之后这两人之间又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复查那天,李白是一个人来的,杨剪去了外地,去做什么,李白不愿意多说。

    伤口恢复得不错,各项病理结果出来,也都在安全范围之内。最后方昭质告诉李白他不需要再吃药了,李白揉了揉发肿的眼睛,抱上自己的包,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诊室。

    怎么了?你和我的师兄。方昭质看着虚掩的门沿,那一刻他希望这种状态持续到永远。

    时间的确是宽裕的。杨剪生日那天,他做了半天心理建设才打去一个电话,没人接听,不过几天之后联系就恢复了。国安又有比赛了,他搞到两张票,最好的位子,邀请杨剪去,杨剪答应得痛快。这一切都顺利得过了头,方昭质莫名慌了,比赛中场,他叫了几个社团里的朋友去酒吧等着,心里才稍微踏实一点。

    按理说一块看场踢得稀巴烂的球,看完了再一块去喝两杯酒,放在两个朋友之间,这再普通不过了。然而杨剪并未像大学时那样穿上和他一样的国安的t恤,方昭质也始终坐立难安。

    不够愉快吗?他们聊得很顺,早已经没了最初重逢时的生分。就是太愉快了,当他说话,杨剪就会认真地听,带一点微笑,他在路口的水果摊前停步,想买盒杏子,杨剪会帮他挑选。这一切都让方昭质摸不清楚。

    他总觉得自己正被注视,并非被杨剪的眼睛。

    酒吧叫做cato,小吃做得很不错,音乐有种悦耳的吵闹,适合醉生梦死。那几个同学杨剪全都叫得出名字,可是打过招呼过后他就很少说话,只是一口一口地喝酒。

    看他喝得太专心了,滴酒不沾的方昭质也破了戒。后来他再开口,无法描述自己组织语言的感受,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他们劝杨剪去好好治治眼睛,他们聊到上个月,有关为什么会重逢,这也是同学们都在好奇的,方昭质趴在桌面上,听自己说,杨剪准备了一大笔钱,要救自己的弟弟。两百万,两百万呢!可是最后只花了不到八万,弟弟自己交的,不领他的情。

    杨剪也不反驳,就笑。

    同学们对于弟弟的兴趣显然比不过对那两百万,没有人不好奇,也没有人不问,你在山里待那么久,哪儿来的那么多钱呀?

    杨剪把酒瓶放下了,精酿啤酒,搁在桌面上,又沉又硬,方昭质也在这时缩了缩肩膀,他意识到自己的嘴快,可是坐起来一瞧,杨剪并没有在看他,也并没有不悦的样子。

    “以前有人告诉我,赚够三百万就可以干成一件事,”杨剪说,“我只赚到了三分之二。”

    “事情办成了吗?”

    “不用办了。”

    同学们都说你这人真行,不显山不露水。

    方昭质却忽然呼吸困难,杨剪被醉酒的光晕包围,独自面对那些问号,就要熔化在这喧闹的秋夜里。一瞬间迷人透了,他也看到了,杨剪可以和所有人笑,可以把自己的挫折袒露,却不会为了谁处心积虑地去说一个谎。这是否也是一种慈悲。而他自己好像连询问三百万块钱到底可以干成什么的勇气都已经失去,他可以趴在杨剪耳边吗?他可以去轻声细语吗?

    他竟然忘了手机还用通讯功能,在备忘录里写下一行字,他把手机塞了过去:

    我想知道你欠了他多少钱。

    他相信杨剪可以看懂。

    后来酒喝够了,竟然又要抽烟,那几个同学大概都是明白人,撺掇着杨剪帮方昭质点,手机已经拿回手中,方昭质满头迷糊,还没来得及打开来看。他不甚熟练地抖出一支烟,把它咬住,杨剪也咬了一根,拢在他背后的手臂好像只是为了固定住他,防止他再一头栽上桌面。一个灼热的点侵占烟尾的洁白,味道如此辛辣,也仅限于辛辣,方昭质拼命憋着咳嗽,在那一刻,他切实地感觉到暧昧,好像心脏第一次跳动。

    却又觉得它跳不了多久了。

    迷上一块木头是可怕的,可你如果迷上一把刀,他下定决心要在你面前装木头,那便只能说是致命。他好像一直在不动声色地等着你说喜欢,再等着拒绝你。那就不说好了。保持平衡就好了。可是现在,平衡还在吗?

    悬崖要到了吗?

    又该怎么形容杨剪的清醒呢?除了致命二字。

    方昭质仿佛看到尽头。换气换得不得要领,烟被点燃,马上又要灭,杨剪果然没有等,忽然推开他,从他身上跨出这片沙发,从一条路外的阴影里揪出一条影子。

    杨剪吼人的声音让他想起许多年前的公用电话亭。

    而他果然也是被注视着的。

    烟很快就灭了,方昭质抓来打火机,把它重新点燃,静静看着那两个影子走远。李白在杨剪手中是块不会抵抗的破布,他也没想抵抗,风吹来,他就能顺理成章地缠上那截手臂了。方昭质搓了搓脸,想起那次复查,说完杨剪去外地的事李白就跑去卫生间呕吐了,是药物的副作用。回来之后自己又检查了一遍伤口,问他,你疼吗?而李白放下t恤下摆遮住那道紫红的疤,偏头看着他,确切地说,是打量着他,好像蛹里头爬出来一个人,额发还是湿漉漉的,皮肤会被阳光蛰痛,一双眼睛还覆着薄膜,细致地打量这个世界。

    却没有任何犹疑羞怯。

    他听见李白慢悠悠地说:“我喜欢这种东西。”

    当他在同学们难耐的沉默与窃窃私语之中抽完第四支烟,那两个影子又回来了。不过这回不是一个提溜着一个,而是相互牵着手。

    方昭质起身,把眼镜还了回去。

    杨剪和他说“谢谢”,随后亲吻了李白,顺理成章,好像没有这个吻,李白当即就会死在原地。浸泡在更深更浓的夜色中,吻是无声的,杨剪的目光很深,从他脸上落回怀中。你在说什么?但我听到了。方昭质在那几秒里看到了全北京的浪漫,却也清楚这并不属于自己。

    以后再不能碰酒了,他在自己酗酒的病患面前对自己做出承诺,再也不碰,想都不要想。

    他垂下头,好像哭了,他觉得自己把杏子带回家就已经足够。

    10

    单方面的折磨是悲剧,当这折磨被冠以“相互”二字,好像就成了缠绵。方昭质不想和其中任何一种有任何关系,他仍然赞成杨剪在未名湖畔的悲惨学说。那一夜过去后,他没再主动联系杨剪,杨剪当然就这样从他的世界消失了,好像渗入沙漠的暴雨那般迅速,而方昭质的生活仍在正轨,甚至没有一点偏离,每天无非是开会,加班,做手术,发论文,对父母相亲的劝告充耳不闻,用自己的工资给妹妹买奢侈品,偶尔有时间,交个男朋友,在没时间的时候分手。

    方昭质不会在之后的夜里黯然神伤,更别提悲痛欲绝,他也不想控诉杨剪的残酷,或者说,到现在这个结果,本就在意料之内。旁观太容易发生,而参与太难,他有当今单身人士的通病,面对感情,他理智得品尝不出什么浓烈味道,就算没有杨剪,恐怕也是如此。

    只有在可数的几次,他跟性取向相同的朋友提及青葱岁月,人家会说他有个白月光,还说他这个白月光未免太白,也太冷,所以他才一直很难幸福。

    “滚啊,”他已经学会调侃,“怎么看都是黑的。”

    生活也并非不幸福,只是无聊罢了。

    过到二零一四,世界杯,他没空去关注。

    过到二零一六,盼到了奥运会,重播也是自己煮夜宵自己看的。

    又过到二零一八,初夏,方昭质生日当天,同居人搬出他的公寓,为期一个月的亲密关系也就此结束。来之不易的休息日,方昭质不甘于回医院加班,却又无事可做,只得冒着阵雨上街闲逛。他给自己买了蛋糕,又在宠物店预定了一只小狗,白色的拉布拉多,他只是路过,却莫名很喜欢它贴在店门玻璃上的相片,忍不住收起雨伞,把门推开。三天之后它会经历各种检查,被狗舍的人送到他的门前。晚餐是独自吃的,没有回信息,挂了很多个祝福电话,他喝了酒,不能开车回家了,也没有动那蛋糕的胃口,他拎着雨伞跟盒子去乘地铁,就在三里屯旁边的团结湖站,从扶梯后面绕过去,他习惯在人最少的站台末端等待,却没想到会有一场偶遇。

    李白戴着耳机,模样很好认,耳朵上钉子更多了,那股子神经质并不比六年前沉稳多少,只是穿得没以往那么寒酸,那件off-white卫衣如果是真货,方昭质还有件一模一样的。

    李白在玻璃屏幕门里警惕地看着他。

    “准备去机场?”方昭质也瞥着他的行李箱。

    “故宫。”

    “故宫?”

    “有片场。”

    “这样啊,”方昭质看到他挽起的袖口,以及袖口下的手臂,那些伤痕还在,“最近几年过得还不错吧。”

    李白不再回答了,咬上自己的唇钉。地铁呼啸着停下来,滴滴滴开门,离末班车还差两班,他们却都没有抬步跨入车厢。

    “对了,以前没机会说,512那年我在实习,去汶川援助了两个月,”沉默持续了一会儿,方昭质又道,他觉得这很有可能是自己跟这人的最后一次见面,“我其实看到过你。”

    李白仍低着头,静静站在那儿,但方昭质可以断定,他正在听。

    “你是志愿者吧,我看你穿的红马甲,余震受了伤,就在我们站包扎,完事了居然还不肯走,还要在震区留着。当时觉得眼熟,后来才想起来是杨剪的弟弟。”

    李白轻轻“哦”了一声。

    “你是怕他在那边支教吧,”方昭质笑了,“他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不知道。”这回李白答得迅速。

    “我在找一个人,把他找到了,杨剪才会过得好,”他侧目望住方昭质,竟然很真诚,也有点无助,像是种憋闷太久的倾诉,“不找到我就不会和杨剪见面了。”

    “你准备去哪儿找?”

    “山里。长江以南,或者云贵川。”

    “难找吗?”

    “难。”

    “他知道吗?”

    “不。”

    “如果那个人对杨剪来说很重要,你可以告诉他啊,”报站的女声又响了起来,方昭质莫名心悸,他觉得李白果然是疯的,他也不得不放大声量,“我觉得他会和你一起找的!”

    李白愣了愣,睁大双眼,凝固起一种藏不住的怔忪,“谢谢你,方医生。”他低声说,然后哭着走了,走到一个站门之外,背对着方昭质,等门打开。

    地铁在几秒钟后到站,伴着一阵风,它被挤压在隧道中,尖锐地呼啸。方昭质的刘海被吹了起来,他闭上眼,久违地感受它。的确,他在想杨剪,也只是想想而已,是不是有人已经被这阵风搅得大陆和海洋都偏离了经纬。或许自己那位师兄本身就是无解的咒,在许多人身上经过,刻下无解的痕,而想要咒语真正灵验,似乎总是需要一份心甘情愿的牺牲。

    手里蛋糕散出的甜香又让他想起那盒杏子。有的很甜,有的并不,本就是过季水果,它们大多数来不及成熟就被搁进冰箱,从此就彻底丧失了被阳光晒出绯红的权利。也想起那个混乱的夜,杨剪在他的手机上打下一个数字,0,屏幕上荧光的点都纤毫毕现,而他已无法记起那时吵闹的cato响的是什么歌。

    你到底欠他多少钱?

    这个问题可真蠢啊。

    爱上一个人,欠大笔的外债,确实都悲惨,所以杨剪不会同时去做。杨剪是需要别人为他抛头颅洒热血的,需要别人只因担心就独身前往灾区,需要别人在手上用烟头烫一个洞,需要大颗大颗的眼泪,也需要许多年过去,别人仍然如同惊弓之鸟,在为他奔忙。

    他会给那个人很多痛苦,但也许,也只有那个人能让他痛苦。

    这到底会是什么样的滋味呢?这种无法预知更难量化的痛苦,会让人更快乐吗?

    可能就是爱吧。

    车厢里位子很空,方昭质却靠着角落站,从这里能看到隔壁车厢门口李白的行李箱。

    此刻他希望李白给杨剪打个电话。慢慢地,他开始猜测他们在雨夜的重逢,猜测南方铁轨下的青苔,猜测他们肩并肩看到的,是怎样绵延的群山。

    11

    目的地在两站过后抵达,走上电梯前,李白所在的那节车厢从方昭质身侧掠过。他试着冲他微笑,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没有产生任何联系杨剪的念头,也终于想到一个贴切的说法,杨剪是一张自己拿不到高分的试卷,就像初中时贴在墙上的那些,作为滑铁卢的提醒。而从小在考试中长大的他早就不在乎这一次的分数了,就像高中搬家前再看那面墙,他该收拾收拾文具,奔向下一场了。

    反应也太慢了点,不是吗?

    迎面碰上两个往地下狂奔赶车的女人,手里没有打伞,方昭质也把自己的雨伞扣上绑带,挂在手腕上。雨停了。他掏出自己的手机,有些潮闷的、浓郁的深红色夜空下,他走出地面,没去思考,拨通了一个电话。

    是妹妹。

    “在家吗?待会儿把你手机借我一下,他把我所有通讯方式都拉黑了。”

    “哥?你没喝多吧?”妹妹一定是跑到阳台偷偷接的,声音压低,同时大惊小怪,“主动挽留别人,我去,我哥发神经病了!”

    “怎么了,”方昭质笑道,“我也想试试去爱一个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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