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梦舟不禁心生畏葸,站在铁门外面,隔着小花园,礼貌地问:“你好,请问这里是晏白家吗?我是他的同学,我听说他生病了,想来看看他。”
女人不耐烦地说:“他一大早就出门了,不在家。”
叶梦舟怔了下,急急地问:“那晏白去哪了?”
女人理所应当地说:“不知道。他又没告诉我。”
叶梦舟简直无语。他大概猜出这个女人是谁,除了晏白后妈,还能是谁?这女人果真一点都不关心继子。晏白的伤不可能好那么快,他带着伤出门,竟然问都不问吗?
他又白跑一趟。
叶梦舟抹了把汗,心底焦急无比,他低头看一眼手表,时间不早,该回学校去了。
不知道晏白去了哪儿。他受着伤,不好好休息养伤,跑出去做什么?这么急着出门的吗?叶梦舟想不通。
……
晏白是坐公交出门的,他在网上查了公交路线。
晏白对交通工具倒不害怕,上海就有电车可以搭,但他很少坐。他二十岁生日时,作为礼物,父亲送了他一辆名牌轿车,四千大洋一辆。一辆黑色的别克轿车,非常漂亮,他那帮狐朋狗友们可都羡慕极了。举凡出门,他都要以此爱骑代步,四处显摆,跟个傻子似的。
那会儿他在航校学驾驶飞机,教官是美国来的飞行员,还曾说:“可真稀奇,在这个很少有机会坐机械脚踏车和驾驶汽车的国家中,你的飞行成绩竟然能和美国陆军飞行学生的成绩差不多。”
当时晏白既骄傲,也憋屈,然后又觉得羞愧,谁曾想他做纨绔子弟时学会的玩意儿,竟还能为救国打下基础。
要说现代科技可真发达,他那时出远门可不简单,真是两眼一抹黑,如今上网一搜,好几条路线立刻跳出来,路费也不过几块钱,本来坐船再搭老牛车要一天一夜的路程,三四个小时就可以到了。
晏白去的不是别处,正是他上辈子的老家。他在网上查到时也觉得很惊奇,整座城都改头换面了,他家老宅竟然还在。
但是,如今的晏家大院并非私产,而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圈起来作旅游景点,想进去得买四十块钱,还只能在楼下逛逛,不能上楼。
从市区去晏家大院有一趟专门的公交直达,晏白乘坐公交抵达村口,站稳,举目望去,除了他家老宅和村口的状元牌坊和几百年树龄的大樟树,别的什么都不一样了。
晏白站定在树下,仰头,看蓊郁的树冠,金色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之间流泻下来,清风徐徐,树叶摇晃起来,轻响,同百年前一模一样。
他幼时调皮,好几次爬上去玩,第一次爬上去的时候他还装成下不来了,小石头哆哆嗦嗦地说:“少爷,你要乱动,我去找你救你。”
他装成要掉下来,说:“哇,我要摔死啦。”
小石头被吓哭了:“少爷,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就不能当你的小奴才了。”
思及往事,晏白轻轻一笑,继续往前走,找到门票售票处。
晏白是高中生,凭着学生证,还打了对折,才二十块呢。
正好来了一个来观光的旅游团,一群退休的大妈,热热闹闹地与他一起踏进门去。
以前晏白很不喜欢老宅,安静得像是坟墓,在家时,母亲不许他大声讲话,说这样没规矩,还吵得她头疼,下人们做事也是轻手轻脚,犹如鬼魅般飘来飘去。
原来老宅有这么明亮吗?
晏白轻车熟路地穿过垂花门,饶了几个弯,来到大堂,看到一个大妈坐到正上的太师椅上,由同伴拍照。他恍惚了下,仿佛看到了当年母亲在堂上正襟危坐着训诫他的模样。
他死得突然,不知母亲后来是怎么过的。她死守着乡下老宅,父亲要接她去城里都不肯去,父亲待她又不好,姨太太生了两儿一女,她只有自己一个儿子,这唯一一个儿子还早早地死了。他死后,谁来奉养母亲呢?
晏白走过最熟悉的每个厅堂,穿过狭长的甬道,两旁是高不可及的白墙,脚下规整的青石板上青苔斑驳,走到了他的东小院。
导游正在介绍:“……现在我们来到的是凌霄楼,建筑是典型的江南水乡风格,精致秀丽,马头墙错落有致,飞檐上还有檐角走兽,这里本来是江南富商的宅子,摆放的是聚财的貔貅。请你们抬头往后看,月门边上雕刻着凌霄花的图案,拱梁上雕刻精美,窗棂上雕刻着猴子和马还有桂花,意誉着马上封侯和金榜折桂。院里种着好几个品种的凌霄花,其中那一株铁骨凌霄花据说是民国时期种下,至今已有近百年的历史,铁骨凌霄是凌霄花唯一半直立灌木品种,无需攀援,你们来得刚好,正赶上它开花……”
晏白走在这棵凌霄花前,心绪万千,却不知从何说起。
身旁有人说:“这花开得真好看啊。”
晏白看着这葳蕤的花枝,鼻尖发酸,他闭上眼睛,试图压下翻滚的泪意。
铁骨凌霄开了,他终于回来了,可谁都不在了。
都没了。
只剩他这个满身腐朽气息的旧时代亡魂,茕茕独立,孤然游弋,有什么意思?
晏白听见又有人问:“这座院子保存得好完好了,经历那么多风雨,居然都没有被毁哎,这么幸运的吗?”
导游笑了笑,说:“我听说是有一位老教授想尽办法,保住了这座院子。他因为没有配偶儿女,死前就将这座宅子上交给国家。好像……是姓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