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温声细语地和晏白说话, 她有一双比外表看上去年轻的眼睛, 安谧柔和,静静地望着晏白:“我也姓晏, 算起来,我们是同一个宗族的……”
晏白这时也迟钝地认出来她是谁了, 他同父异母的小妹妹晏婵, 满头青丝成了银发,当年那个豆蔻年华的少女现在也已是垂垂老朽的老人。他记得自己在家时很讨厌这两个妹妹,现在再见到她,却想不起当年的心情了, 甚至还有一丝怀念。瞧,这世上还有多一个人,记得他曾经活过一次。
“当年兵荒马乱, 我匆匆忙忙出国,但是我大哥还在国内,他死后过了三年, 我才从别人那里听说他过世的事情。他从军战死了。我大哥是个骄傲勇敢的人,虽然我们当年关系不大好, 我们总是吵架,唉。”
“后来好多年,我都没办法回国, 二十多年前我回来过一次,这才知道我大哥还有后人。他死后,老家商量着过继了个远亲家的孩子, 给他捧灵摔盆,再后来也不知道这个孩子去了哪里,我让人回国找过好几次,也没找到过……”
晏白听着,觉得有一点新鲜,这是从别人的口里听自己死后的事,小胡虽然也知道一些,但小胡老糊涂了,东一句西一句,他也没去仔细问过。
老奶奶说:“那天我在电视上看到你,又发现你和我大哥同名同姓,太巧了,我就想回国来见见你。”
晏白笑了下:“奶奶,你找错人了吧?我爷爷奶奶是谁都很清楚。你大哥不是没有留下血缘后人吗?就算他有后人,也不会和他只是名义上的父亲长得一样吧?”
话还没说完,就被他爸在桌子下面轻轻推了一下。
老奶奶也跟着笑,慢条斯理地说:“我知道,我早就查过了。我只是……看到你,就会想起我大哥,所以很想回来见见你。他离家出走的时候,年纪和你差不多大。”
晏白还没开口,他爸先殷勤地接话:“您这次回来尽兴地玩吧,这么多年城里变化大,我让我们家阿白陪你。”
这顿饭一直吃到晚上九点才散,晏白被他便宜老爸拉着说话:“你知道那是谁吗?那老太太很有钱的。就因为你长得像她的故人,她就对你另眼相待,你还不好好表现一下?别觉得这样功利。等到以后你就知道爸爸是为了你好了。不管怎样……你不是很喜欢陪老人家吗?之前整天跑去养老院陪那个老兵,应该也能陪这个老太太吧?”
晏白“嗯”了一声,他也想接触下妹妹,看看能不能问到更多的事情。
他正在想着,他那便宜老爸忽然轻声来了一句:“说不定她会认你当干孙子。那好处可就大了。”
晏白:“那还是算了吧。”就算他和这个妹妹已经消弭了上辈子的恩怨,但让他当孙子,还是免了。
夜里,他回溯上辈子的往事,那是他最不想回忆起的内容,即使只是想想,依然会觉得胸口刺痛。
他其实不怪母亲,在那个年代,他们都没有什么选择。
那是在春天,他赶回家,从未发现路程原来如此遥远,为了省路费,他买了站票,一天一夜的火车,双脚发麻,雇一辆驴车,再坐船,再搭牛车,然后才到镇上。
他两夜没有闭眼,赶到家,刚踏进家门,就被绑了起来。据说身患重病的母亲安然无恙地坐在大堂的太师椅上,冷冷地看着他,他被押着跪了下去,膝盖磕在坚硬冰冷的石板上,明明仲春暖风和煦,他却觉得刺骨的寒气从地底钻上来。那扇沉重厚实的门板缓缓阖上,一寸寸将光裁断,唯留下漫长无声的黑暗。
后来发生的事情一片混乱。
他两天两夜未进水粮,老宅里外挂上了红灯笼,缠上了红绸,但他被关在一个狭窄的房间里,窗户被封死,他只能透过窗纸,隐约瞧见外面的红光,偶尔有人经过,也如人偶一般,悄无声息,并有人在笑。与其说是喜庆之色,不若说是血光之色,无形之中像有个异形生物,张开血盆大口,正在蚕食着他。
有人给他换上了新郎的喜服,捆着手脚,押上厅堂。他挣扎起来,三个人才把他按住,成亲的红绸用死结绑在他手上,他又一次跪下去,深深低着头,他看见自己身旁那个女人从裙子下面探出来的一双脚,套在一双精美的绣花鞋里,正红的底色,粉白的并蒂莲,但裹出来的形状却是扭曲畸形的形状。
他蓦然想起父亲曾嘲笑过他的话:“你若不服我给你的人选,到时你母亲给你挑的就是些乡下出身、没念过书的小脚女人了。”
屋里荡漾着可怖的笑声,媒婆在装模作样地假笑,乡亲们为了能蹭一顿喜宴而鼓掌,无知地孩童们在看热闹:“成亲啦,成亲啦,新郎新娘子拜堂成亲啦。”
他的后颈叫人牢牢掐住,提起来又往下按,他一直目眦欲裂地睁着眼睛,瞪着身下的三寸石板,眼泪洇湿出一块痕迹,嘴巴因为被人堵住,喉咙底只能发出哑哑吼声,那些许声响便如一块石头坠入深渊,被外面如潮的笑声和骇人的鞭炮声瞬间淹没。
他看到自己的新娘,脸抹得雪白,嘴唇涂得鲜红,一动不动地坐在拔步床上,像是尊塑像。
他得以喝了这些天的第一口水,药汁灌进他的口中,母亲亲自在旁监督,语气并不严厉,她幽幽地说:“儿啊,世间男子都得有这一遭,我生你养你,你从小就乖,再乖这一次吧,让我有个孙子,让你父亲有个嫡孙。生了以后,你想去哪就去哪,我就当你死了,再不管你了。”
他觉得恶心,恶心到呕吐,胃在痉挛,五脏六腑都作痛起来,药汁混着苦胆水被呕出来。
母亲说:“灌,继续灌。吐出来就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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