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他心情烂透了,早上好不容易回了趟家,结果又是大吵一架,他没说什么,姐姐的眼泪却关不上闸门。之后不太美好的几个小时花在楼道尽头的办公室里,从街上发臭的银杏树到洒了墨水的课桌,从他掉页的物理书到马孔多的冰……徐海波作为教导主任,杂事很多,处理的间隙会跟他聊上几句。
不就是扯淡吗,杨剪非常擅长转移重点,面对徐海波这特长尤其突出,喜不喜欢就是另一说了,他只是不想自己那些一看就不旧的疤被注意到,就算被注意到了,也别被提及。
校服宽大的长袖长裤是好用的,但脸上的遮不住。
窗外秋季运动会已经持续热闹了一下午,高三跟其他年级坐得泾渭分明。十一月初,毕业生们从暑假沉闷到现在,最后穿插的这点狂欢就像天上那颗最后能够暖和几天的太阳似的,越往后越敷衍。人人都打不起精神。
杨剪半靠在玻璃上,眯起眼,实在太无聊了,他觉得自己或许能在实验班那几排埋头读书的苦行僧之中认出自己的某位朋友。那人从长相和生活习性都让他想起林黛玉,现在估计已经用又大又厚的围巾把自己绕得像个俄罗斯套娃,脚边放着保温杯,如果在写题的话,他一定戴着3的耳机。
“想好了吗?”徐海波又回来了,带一身外面的沙尘味儿,以及寒气。
“我觉得您完全没必要这样,”杨剪也又在这儿耗了半个多小时,“与其等我遥遥无期一场顿悟,不如出去给辛苦跑三千的同学拍几张照片。”
“又跟我这儿文绉绉吟诗了。”徐海波倒了两杯闻不见香味的茶,一杯搁在杨剪跟前的窗台上,“接下来我也不走了,其他杂七杂八咱也不再提,我就想知道,小杨同学,你现在到底是怎么样一个情况。”
“还那样吧。”杨剪仍是那个回答。
“还那样,旷课,逃学,一天天攒的学习资料把桌斗塞满了,学生奶在你桌子上放到臭,高二的优良传统带到高三啊,”徐海波拍拍他的肩膀,也是老调重弹,“今儿是您这个月头一天来上学吧?”
杨剪知道,这人铁了心要说正事了。
他想了想,道:“第三天。”
“哦,月考是第一第二天,”徐海波回到办公桌前,摊开一本类似花名册的东西,“后天家长会你姐姐能来不?”
“我自己来行吗?”
“你就和我说句实话,是不是跟同学打架了?”
“不是。”
“你们年轻人血气方刚,我也理解,”徐海波看着他脸上的伤,叹了口气,摘了眼镜低头抹脸,那只常年发红的厚实手掌把脸也给搓红了,“高三重新分班之后有的新同学都没见过你几面,人家可能根本就对不上号,你就试着合群一点嘛,不要把自己封闭起来,也可以找大人谈谈心,你的班主任,任课老师,还有我,都是很愿意帮助你的。大家了解你了,就不会议论你了。”
杨剪打了个哈欠,如此长篇大论,他不知道徐海波为什么断定他现在的种种行径都跟同学有关。事实上,那是他最不介意的一群人,但他又疲于解释——平时短暂失踪是因为要打工找口饭吃,上个月长时间失踪是因为跟一群比同学烦得多的相处对象打架打到失血性休克又断了两根肋骨不得不住院,这话要是说出来,必然招致更大的麻烦。
于是杨剪又开始扬长避短。
“您对我的期待和我对自己不同,”他说,“我就想考个好大学,现在学习还没弄明白呢,您先在这方面帮帮我吧。”
于是话题又转回这次的月考卷上面。
2
月考,转移了炮火,却依旧让人头疼的月考。
杨剪想不起来自己上次参加此类考试是什么时候了,总有意外耽误,抑或是他单纯不想来上学,但高二下学期总该有过吧?卷子上那副德行也依旧没变,古诗默写全不填,作文能拿五十五,剩下的科目全都自由发挥。这次不凑巧他理综拿了二百九十八分,扣在一道全年级挑刺抠格式的生物实验题上。
据说考得很难。
杨剪没什么感觉,跟他平时做的参考书差不多水平。他只是今天中午站在橱窗前,忽然意识到这难度把自己和人群区分了开来,跟他同一个分数的只有那位搞竞赛并且每次见面都送他题做的林黛玉,而四周议论纷纷,众目睽睽。
杨剪是谁?
就那个。
哪个?
眉毛断了一块,疤还没长好的那个。听说过吗?我朋友以前跟他一班的,从来不上课,一个月换一个女朋友,门口那群职高还老跟他混在一起。
哦……怪不得,你说他能耐那么大,也能提前搞到题吧!
哎你小声点!
……
太不可思议了。
突然开始崇拜他的似乎有很多,断定他这成绩并不真实的更是不少。无数视线霎时交叉,杨剪就像站在凸透镜下面,好在林黛玉也来看成绩了,暂时分担了炮火,他终于能在不使用暴力的情况下挤出这片水泄不通。
晃悠去食堂吃了碗馄饨,又蘸着汤啃了张没味道的饼,杨剪独自回到教室。
马上就要搬凳子去操场喊加油了,没人在学习,他穿过那条被小腿、膝盖、运动鞋和吵闹充塞的过道,走到最后一排自己的座位。
邻座一直是空的,而他错过的那些资料确实已经塞满两个桌斗,通宵导致的胀痛还卡在太阳穴上,他想挑点有意义的拿走去做,往自己抽屉里一摸,忽然湿湿的,凉凉的。
有瓶红墨水卡在折叠的卷子中间,瓶口开着,他一碰就倒了。
倒像是弄了满手的血。
另一个抽屉也是一样,这回杨剪取得平安无事。
有人回头看他,有好几个,那是种逼近窃窃私语的沉默,而杨剪的目光也扫过他们,最后又落回卷子上。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大概是因为错过了八月底的分班摸底考试,现在这群同学,还真没有一个熟的。
那会儿自己又在干什么?哦,想考焊工证但未满十八岁,只能有便宜的黑工地肯收,一暑假磨费了十几双手套,赚了两千块钱。
住院花完了。
杨剪去洗了洗手,指间还有红印,至少不会往下滴了。接着又坐在教学楼后门的台阶上,面朝着几棵冬青树把两颗口香糖嚼到无味,和一只刚刚啄跑喜鹊的大乌鸦相顾无言。再回到室内时已经人去楼空,班门上了锁,书包还在里面,他翻窗进去,用擦黑板的抹布擦桌子,继续整理试卷。
这次准备做做默写题,毕竟剩下能用的卷子也不太多。
也就在这时,门锁被人打开,徐海波微服私访,要跟他好好谈谈。
从那冗长且委婉的谈话中,杨剪最终断定,徐海波也相信他的分数不合乎常理。别人的成绩走势图都完完整整,老师亲手画出来,贴在给家长会准备的手册上,只有他是孤零零的几个点,还偏偏点得那么高,也没人会来参加他的家长会,在这一切的作用之下,觉得诡异才是符合“常理”。
杨剪并非不能理解,矛盾在于常理本就与他无关,解决办法是以后不来参加考试。他就算有那么一点点委屈,也只是因为,他已经很久没跟同学打过架了,哪怕是刚刚,手里的墨汁滴脏了他新给自己刷白的鞋,他的确也动了点其他念头,但还是用力忍住了。
他认为自己没有表露出任何。
而现在人人依然把他当作习惯暴力解决问题的人。
好吧,和其他传言一样,这好像也没什么难理解的!
想明白这一点,杨剪就觉得太扫兴了,越发觉得自己以后没必要这么善解人意。几番话翻来覆去地说,弄得他想当场失忆,最终从年级主任办公室逃脱前约好了下一回谈话,他也知道自己不会履行承诺。
早点开溜显然是明智之举。一颗硕大的夕阳坠在校门外,杨剪插起裤兜,跟吃完饭回教室自习的学生们反着走,想要琢磨点别的,刚走出校门,弯腰开自行车锁的当儿,鼻血却又滴滴答答地落了下去。
上个月被打得不好了,最近还是要动不动坏一下。
学校真是能用几件非常简单的事就把你的生活搅成一滩烂泥的地方。
这天也真是时运不济。
能转运吗?
脑袋里居然全是徐海波最后那句话,从背后传来:“想古诗不扣分,想考上好大学,想飞上天俯瞰这些鸡毛蒜皮,你可以把它们列个单子嘛,一件件去完成。”
“如果我把什么写下来,它一般都不会实现。”杨剪并不相信。
“那你就试试反着写喽,写那些你不想要的。”徐海波不紧不慢,居然还给他塞了点临别的纪念品,几支笔和几颗糖,和这天一样硬邦邦,皱巴巴,让人既不想写字,也没有胃口。
3
必须承认,想做的事有很多,但在杨剪的认知中,没有一件是可以写在纸上的,更别提挂在嘴边,这些行为都充满被人窥探的风险。
他走到鼓楼,路过一家叫做“sole”的唱片店,不过也只是推车路过,没有拾级进去。最近他时常在这儿帮忙看店,不收工钱,主要是为了在无处可去的时候有个地方落脚学习。那天就是这里的老板帮他打了120,从此就这么相识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家就住在旁边胡同,总是呼朋引伴,人好像不错,也不扣他学生证,得知他喜欢窦唯,每次临走前往音响里塞的样碟就一定是黑豹和黑梦。
可是此时此刻,她也有一张杨剪不想看见的脸。
她太爱聊天了。
杨剪对窦唯的兴趣也就到那个程度,门敞着,音乐擦过耳边,觉得已经腻了,他一心想的还是俯瞰鸡毛蒜皮的事。
就近爬了座高楼,以前是豪华酒店,站在窗边放眼就是后海,九五年刚盖好的大厦,步入二十一世纪却倒闭了。然而杨剪知道怎么用铁丝打开那消防楼梯的锁,从夏天开始就给自己找了好去处,每每爬上十九层楼,就能拥有一片仅对自己开放的视野。
除去天黑缺少照明之外,这儿什么都好。他有时间就坐在天台边缘喝汽水,读从昊海楼三块钱一斤买来的旧参考书,草稿纸放在膝上唰唰地写,一坐就是半天,一写就是半个本子。
沙尘暴刮了一夜,这会儿尘埃落定,能见度高得出奇,后海看得尤其清楚。杨剪甚至可以看清旁边荷花市场里闲逛的小黑点,却没能得到多少俯瞰的快感。落日只够照亮这么一块。他在老地方坐下,两腿悬空,入神地盯住自己的膝头,被这高处的风吹得关节发麻,不禁百无聊赖。实在不想用古诗默写打发时间,而无聊的结果必然是多想,徐海波的话在脑海中,依然盘旋不散。
列单子这种行为,带给人的满足感大于督促,归根结底都是给自己找安慰罢了,好像只要白纸黑字地写出来,那些条目就全都有了着落。至于他自己……反着来?徐海波的确提供了新思路,写了坏事,它就不会发生?
至少会更相信它不会发生。
写遗书也行吗?
上个月就动过这个念头,只不过那会儿杨剪确实是快死了,乱七八糟地躺在急救床上,被陌生人围着往电梯里推,时不时被自己吐的血呛上几口,头脑也跟接触不良似的忽明忽暗,没办法动笔。
那时确实可以说是“被生死的界限痛击一道”,也是平生第一次,刚过十七岁的杨剪倏地开始思考自身的轻重。如果真就这么拜拜了。有人会可惜吗,有人会哭上一整年吗,或者一整个月,一周,三天?
我死得好冤啊。
存在一个人愿意替我死吗?
当时他给出的答案是,如果存在,自己就能活过这一天。次日在走廊里的加床上醒来,四肢齐全意识正常,他有点意外。本想按照原计划把遗书给写了,就用这个答案起头,还没拿纸笔就想起只能自己支付的账单,忽然又觉得这种矫情很恶心,只得作罢。
现在倒是个好机会。
杨剪拉开书包,先换了张堵鼻子的纸巾,又扯下张草稿纸把它垫在本子的封皮上,单腿曲起来,拨开裤兜里的糖,掏出一支笔。
他写:我要死了,因为我不会止血的毛病。
他写:杨遇秋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死之后她会更胆小,到最后都不敢往前迈一步,给自己找自由。
他写:回想此生,我们一直寄人篱下,她被人侮辱,我无力反抗。
之后又写了好多,对他来说,罗列可能发生的坏事向来没有难度。全是陈述句,全挤满隐形的“不”字。
到最后那句话,他迟疑了一下才落笔,写一遍,还没重读就涂成了黑疙瘩,杨剪从目光到指尖都静止下来,缓缓地嗅闻鼻腔里仿佛被冻硬的腥气。
有些突兀的,他想抽烟,但口袋里只有口香糖,他最终还是把那句话重新写了上去。
4
所以这串字到底是什么?当它终于完成,也就不再那么重要。杨剪感觉自己像是睡着了。在几天不间断的残喘之后睡了很长一觉,醒来时天刚刚开始发亮,一个人蹲在旁边,比天色还要再暗一些。
“起床了,哥。”他说。
杨剪爬起来,这还是做梦,他想,接下来必然会涌上许多怪异感受,来佐证这一判断——也算是特长吧,杨剪总能在睡时明确地意识到这是梦中,哪怕梦到幼时的村庄,他也不会产生梦魇该有的惊慌。
咬一口舌头就能醒。
这次却失了手。
舌头已经咬疼了,眼前还是这样,除去这个陌生人之外,一切都是那么平常,那声“哥”甚至听来十分顺耳,像习惯。谁是你哥,杨剪没有急于问出口,瞧着那个瘦小的影子捡起地上莫名冒出来的水管漱口冲脸,他也去冲了,水非常冷,嘴里还有口香糖味,他冻得牙疼。接着又瞧见那人蓝黑色校服外面同样没有外套,和他背差不多的尼龙黑包,前后下了十九层楼梯走上大路,也一样空着肚子不吃早饭,始终是理所当然的样子,好像并不知道自己正被怀疑,也没话要问他确认。
只要稍稍放松警惕,杨剪就会产生这一切都很寻常的错觉,就像他们天天这样上学,家就住在楼顶,而自己只是睡得发蒙,暂时忘记了朝夕相处的人。
清醒点儿,杨剪对自己说,这人不会是鬼吧,有种普遍说法是梦里的活人都面容模糊,还有种说法是,鬼都长得美艳。
鬼应该是一种来源于自身的心理现象,问鬼你是谁,无异于问自己你是什么东西,杨剪以前就问过许多遍,他知道那是一定不会得到答案的。
走到宋庆龄故居的高墙外,杨剪停住脚步也停止了观察,“哎,”他叫住他,“今天几号?”
那人缓缓回头,有点困惑的模样,看了他两眼就开始张望,“我不记得了……咱们都好久没上学了,”开口也比那句“哥”要畏缩些许,就是平常男孩的音色,还没走出变声期,“应该十一月没过几天吧?”
杨剪点了点头,迎面吹来一片银杏,鲜嫩的绿色,正正好好落在两人中间。
十一月份银杏树上还有这样的叶子吗?
杨剪清楚地记得昨天所见一路的鹅黄,那些树冠比夏天稀疏了不少,在阳光下毫无杂质,还有落在地上的果,脚和车轮碾过去,那些圆润柔嫩的果实也在阳光下迅速腐烂,散发秋日标配的恶臭。
他弯腰捡起那片树叶,身前那位也再度迈起步子,两只手揣在袖子里,好像怕冷。
就这么忽远忽近地又走了一小段,周围都是匆匆的人,还有自行车的铃响,杨剪却无暇看得更细,或者说,梦得更细,他只是盯着那影子,远时能融入早晨浓重的雾霭,近时又触手可及。途径梅兰芳纪念馆时,还差一个路口到校,杨剪又教他停住了。这次是用手,提住书包顶部的把带,他把他拽回自己身前,差点就贴上后背,右手摁住肩膀,把人固定住,左手拉开包链翻找。
还真有学生证,心想事成,一掏就是。照片容貌对得上,九八级六班的字样也清晰。
同班同学。
名叫李白?
“你干嘛!”李白似乎不敢扭头,只敢大叫。
杨剪想看得更具体一点,此刻除去头发和衣服,能看见的只有一截后颈。于是他一边看着那块皮肤,仔细地,目不转睛地,一边把银杏叶插到学生证的塑料套里,平平整整地夹住。啪嗒一声,它坠回李白的书包。
而肩膀上的手抬开之后,李白仍缩着脖子,一动也不敢动。
“你要迟到了。”
杨剪说完这句就飞跑起来,听到身后追逐的脚步。
5
就算在做梦,学校也是能让人迅速消磨耐心的地方。杨剪认为这一定是日有所思所致,李白都爬到梦里提醒他背蜀道难了。好在这位李白除了名字之外跟那位诗仙毫无重叠之处,只是普普通通地在迟到罚站后跟着他,出现在他的班级里,做他的同桌,掩埋在最后一排,低头在纸上乱划拉,抬头看着黑板发呆,如任何一个头脑空空的同学。
还挺会伪装。
素不相识,梦已经做了这么久,他想告诉自己什么呢?
这天又放了一次榜,又是很多人不吃午饭也要在橱窗前挤成一团,杨剪刚走到外围,迎面碰上了林黛玉,脸也看不清楚,但杨剪知道是他。
“恭喜。”林黛玉说。
“这是几月考?”
“十月。”
说完林黛玉就擦肩走过,接着泯然众人了。
所以,这百分百是梦了,十月考那几天杨剪的手还握不了笔,杨遇秋把他关在家里,买了一堆鸭血给他炖汤,他还是贫血。等他再把身子转正,撞进耳畔的变成李白的声音,“哥,你考了第一哎!”
拨开人群拼命挤出来,李白像只撞破篱笆的兔子,撞回他身前。
杨剪差点抬手抱他,意识过来时,双手成功在腿侧稳住,脑子里感觉却越发奇怪,“你考怎么样?”他垂眼问。
李白顿时目光躲闪,故作镇定地走过他身旁,跟林黛玉一样的路子,却没有消失人海,只是停步转身看他。杨剪也没再费口舌,自己钻到人群之中,把橱窗里的表单从头读到尾,只觉得所有人都在背后推搡,他读了好久,再挤出来时,李白还是站在那儿,突出于众多朦胧面孔,背着两只手,歪着头,看着他,那些乱纷纷的人影都成了这定格的一部分。
至少不是倒数第一,杨剪觉得这鬼还不错。
他们一起去食堂吃馄饨,一起泡没有味道的饼,一起回到教室。
杨剪堵在李白前面,先他一步翻了抽屉,拿出一瓶差点翻倒的红墨水,接着又拿出留给自己的那瓶。桌斗里的卷子得以幸免,不过墨水没有瓶盖,实在不好保存,杨剪单手拎着两只瓶口,穿过那条被小腿、膝盖、运动鞋和吵闹充塞的过道,走到第二排一个男生桌前,没记错的话,这是学习委员。
杨剪还记得他长什么样,以及转头回看时眼里一看就透的东西。
“……有事吗?”学习委员问道。
“物归原主。”杨剪放下墨水,桌面上碰出清脆的两声,他回到自己的位子,李白果然抬着脑袋,一脸的崇拜。
“哥你太帅了。”他小声说。
杨剪靠上椅背,跷起一条腿,旁观这午休中的班级,看它在短暂的死寂过后重归于吵闹,心想,如果你知道我其实想把那两瓶都灌进他嗓子里,看他咽下去,两次都差点这么干了,就不会觉得我帅了。
他也不太喜欢被人这么盯着瞧,被盯毛了,他才转脸去对视。
李白立刻低下头,假装认真写题。
“你准备一直待在这儿?”杨剪问道。
李白眨了眨眼,又投来不解的眼神。
“我要走了。”杨剪站起来。
“哦!”李白居然也站了,反应变快了许多,麻利把桌上的东西往包里塞,“我才想起来,咱们下午还要去打工。”
6
如果这一切都是对过去的效仿和投射,那么,在走之前,必然还有一道麻烦在等。果然,刚下了一层楼梯,徐海波的蛤蟆镜就跟他们打了个照面,“等等,杨剪你给我回来!”也是熟悉的让人想起新闻联播的声线。可他追不上,杨剪这回没有乖乖跟在他身后往走廊尽头的办公室去,抓上李白的手腕狂奔,早已经跑远了。
这是印象里最爽的一次逃学,尽管现在谈印象也让人觉得虚无,琢磨一些虚无的东西能让杨感觉到相反的安全。没走校门,托着李白爬墙随后自己也翻了过去,杨剪并未像预想中那样冒出鼻血,他觉得自己做的简直是美梦了,而李白并无恶意,也不烦人,已然变成携带许久的随身物品,当然可以跟在他身后,当然也可以,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抱他的腰,和他一起经过路口绿灯的最后一秒。
他们去了动物园批发市场,也是杨剪最近的收入来源。帮人理了一下午货,杨剪惊讶于自己在梦境中思路的清晰,那些花花绿绿的衣裳被他打包成混凝土块一样整齐的东西,李白就在旁边学着干,从一点到六点,两人统共得了三十五块钱。
杨剪把李白到了旁边百货大楼的地下一层。一家湖南鱼粉,八块钱一份带半条鲫鱼,汤里煮了小米辣,老板娘混熟之后还给他免费加粉,是他秋冬季节体力劳动过后常吃的东西。
“哥,你在想什么?”在窗口排队时,李白挥开他面前的袅袅水汽,这样问他。
“我在想为什么这么真实,”杨剪微微蹙着眉头,看自己的手心,“干活还能把手磨破皮。”
“你也可以带我去干别的啊,坐公交绕着北京走,我们的钱还够坐上好几圈。”李白挨上他的肩膀,表情无辜又天真。
“哈哈。”杨剪干笑两声。
“你是觉得你在做梦吗?”李白又问。
杨剪没回答,在梦里承认自己做梦,是不是就要醒了。他暂时还没那么迫切。端上两碗粉找了张稍微干净一点的桌子,李白捏着勺子筷子,嘴巴也闭上了,低垂着脑袋没再多问。
但他帮杨剪把鲫鱼的刺都挑了出来,那么细那么碎的骨头,找也找不完似的,他的筷子尖却是又快又准,在手边堆起一小撮,熟练得就像是条件反射。
而杨剪怕麻烦到了一定境界,的确不爱吐刺,一般做法是大的拔出来,小的咽下去。
现在这种关心真是……无微不至。
“你是来找我的?”杨剪忽然问。
“我?”李白把碗推回他面前,抬眼想了想,郑重点头,“当然。”
见杨剪不语,他咬断一筷子米粉,又道:“这家店好好吃哦,十年二十年以后不会倒闭吧。”
杨剪还是不吭声,去前台加了一份煎蛋,扣进他碗里。
“看到我,你有没有想到什么?”李白撑住半边脸,用筷子捅破半熟的蛋黄,“不想回答也可以不说话的,不用再去给我加东西。”
杨剪笑了,还真就顺理成章地不再跟他聊天,迅速吃完自己那一份,弄得李白也不再细嚼慢咽,端起大碗呼噜噜喝汤,喝到小米辣,捂着嘴呛红了双眼。
“你急什么?”杨剪偏偏还要逗趣似的问他。
“我以为我们马上还要去干活……你不想花姐姐的钱,我也不想花!”
“继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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